第二卷 雪焚城 第4章(第2/3页)

原映雪也抬起脸。

“既然是绝顶秘术,大抵劳心费神。要是从此不能恢复,那可要恭喜你,省得耳边聒噪。”始作俑者毫无愧疚之意。

“若是不能恢复,我这教长可做不长久。”

“莫怕,顾少赏你饭吃!”

豪气干云的顾少在落脚珞珈山顶半刻钟之内,突然陷入不可自拔的踌躇。她觉得自己极有可能养不起这位排场极奢的辰月贵公子。

铭泺主峰珞珈山,山高千仞,终年雪顶,非耐寒猛禽不能登极,现在他们施施然登了极,天竟然还没有亮,不由令人怀疑这辆沉香马车是否从天启城直飞了凌绝顶。

原映雪将狐裘让与小闲,率先下了车。

浓雾团团侵袭,小闲下意识瑟缩,却发现湿气扑面,并无想象中噬骨寒意,反而温润宜人。

“有请顾少。”

雾中伸来一只修长玉白的手,她受宠若惊握住,努力回忆闺阁千金的优雅风度。可惜淮安城的顾少平常粗率惯了,有人搭手下车反而手足无措,险些摔在冰地。等她面红耳赤被扶稳站好,才终于看清眼前的奇景。

鬓发轻摇,仿佛立于早春和风。

小闲抬眼,不够看。抬脖子,还不够看。后退,再后退……

“从这里掉下去,即使是我,也得费些力气才能把你救上来。”原映雪似乎忍着笑。

她闻言回头,膝下顿时绵软。黎明微光中,山岚席卷雪尘,在脚下不远处翻腾疾驰,如同鬼怒川咆哮的湍流,一眼看不到尽头,但她知道,尽头必是万丈深渊。

确实是在珞珈山巅。

只是……眼前这光景……

如果手边有书,她一定要翻书佐证。眼前这光景,分明是邢先生《如海行纪》中那幅版画。

“这边走,当心台阶。”

原映雪引路前行,顾小闲呆滞随行,内心震撼,无以言表。

这是她脑海中描绘千万遍的场景,绝不会有错。长风从极北之地吹往浩瀚海,海每涨高一寸,风便凝住一寸,雪浪叠着雪浪,冰涛覆盖冰涛,孤舟求生,朝游宁远而暮宿夏阳,邢如海先生一生最伟大的奇遇。

现在她正走向这个栩栩如生的奇遇。

雪浪冰涛如绝壁环绕伫立,恰恰挡住四面狂风,往内里折照出淡青光晕。冰仞环抱之下,一池微澜春水,暖意熏人,水中央竟然真的飘了艘楼船。

“珞珈顶上有热泉天池,我素来喜欢。最近冷得厉害,于是换了个布置。”

原映雪拨开水岸梨花,款款道来,仿佛天启城的达官贵人议论自己停泊在上清苑的画舫游船,十分之理所当然。梨枝在他们头顶分开合拢,抖落软雪芬芳。这热泉边的气候也是匪夷所思。

“那是什么?”

她终于注意到奇景中奇异的照明:青莹透明的球状花苞,丛丛簇簇,亲密挨挤在池畔,内心都有一小点会呼吸的光明,如同海底的鲑鱼卵。时有花苞不堪拥挤,噗地脱离花萼,皂泡般缓缓上升,渐渐涨大,仿佛马上要绽放,却在最后的瞬间烟消云散,留下微弱的光痕,吹淡在风里。

这四壁淡青的冰墙,原来都是被这些明灭的花团所照亮。

“不知。只生长在无人居住的珞珈山顶,类似宁州戎灿原的仙茏。作为第一个发现它的人类,你可以给它命名。”

“能吃么?”

“没吃过。”

“我只愿意给吃的命名。以及,”她盯住原映雪浅墨色的双眼,捕捉其中转瞬即逝的银光,“你自己也是人类。华族可能性居大,不排除羽族血统。”

“多谢。”

原映雪沉默片刻,道了个莫名的谢,拉小闲跳上甲板。

他们果然来到铭泺山。果然是来看星星。

只是这周遭布景,着实过于隆重。小闲想,她似乎又入画了。

曾几何时,顾宛琪十分热衷于请画师给年幼的妹妹绘像。每位画师都是想象力奇绝的高人,笔下的少女仪态万千,花中扑蝶,足踏秋千,个个活力非凡。事实上呢?每次她只是病恹恹躺着一动不动,唯一展现活力的时机是把手里的书丢到画师头上。那些青山绿水的布景,都是哥哥的美好愿望而已。

所以每次遇到难以置信的状况,她就觉得自己又入画了。

不过这次还不赖,入的是她最爱的一幅。

“等夏天,我要去夏阳城,邢先生的船队从那里开往北浩瀚海。”

“小闲。”

“啊?”

“不要等夏天,离开天启,现在。”

“啊?”

她不明所以,望着他瞳中雪尘飞扬。

“放心,我的目标已经不是你了。”她很快笑道,“还记得我们打的赌么?碧遥湖迟早是顾少的产业……快看!”

她指他身后。晨曦将至,玄谷消隐,天际一线银白。千年一遇的除夕弦月低垂,如同一弯糖霜,慢慢消融在那线逐渐沸腾的辰光中,正当此时,春之岁正跃然而出,邂逅,际会,融合,交错……辰光喧沸,玄谷之外,十一主星耀亮晴空,新千年的第一个春日姗姗而来。

小闲激动地转头,却见原映雪背对天光。目光沉沉,始终落在她身上。

“……您不会真的已经活了几千年,对这种奇观也熟视无睹吧。”

她简直要为这种淡定喝彩。

背光之下,原映雪神色模糊不定,声音却清冷分明。

“岁正凌月,只是俗世的叫法。祥瑞天象,也只是俗世的期待。命运之岁正,切割了爱情与繁衍之明月。辰月称之为……绝煞,‘月之天切’。小闲,”他扶住她双肩,字字清晰,“离开天启。”

她任他扶着肩,转向铭泺山的北面。那里终年向阴,晨曦照不到的地方积缠了黛青的雾岚。他轻轻挥手,只一瞬,仿佛巨石敲开水面,浓雾被无形利刃一劈两断,又原样复拢。只一瞬,她便看到山下层峦叠嶂,锻木森冷的蓝色针叶丛中,旌旗猎猎,千帐连营。

“看清楚了?”

“敖氏家徽?”

“对。但不是那位七公子。淳国敖家从来没有懦夫,包括淳国公敖诘。忍辱负重七年,不惜对亲弟弟痛下杀手以示忠心,他终于等到了反击的时刻。铭泺山下,淳国与晋北联军,四万人。”

他又将她转向南边。喷薄朝日下,帝都平原缓缓苏醒,他指向她看不见的远方:

“帝都锁钥殇阳关,楚卫大军,三万人。”

“这只是开始。月之天切,白骨遍野,天启必然陨落。”

他终于面光而立,眉目沉如墨泽。眼瞳时而乌云沉沉,时而雪尘滚滚,与当初相见的那个淡漠教长,分明不是同一个人。

“他们都是冲着辰月来的吧?似乎你的处境比较糟糕。” 她笑嘻嘻学舌,“小原,离开天启,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