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家族审判(第2/4页)
几步之外的那个房间,隐隐有亮光从虚掩的门缝里透出来。老人心里一惊。那是拉密那家族的密室,是圣灵堂,是纳骨所,那里聚集了拉密那家族几百代英勇先烈的亡魂,是尊严、是期望、是责任,那里不容许被任何人玷污。
老人深深吸了口气,缓缓推开了密室的门。
祭坛上的十八支蜡烛被重新点燃,象征着【月】的大阿尔克纳第十八张牌。白色的祭袍整齐地叠好摆在地面上,露出袍角刺绣的一弯银色丝线,是十字弓的弓弩,也是新月的圆弧。
【月】背向大门、面朝祭坛跪在那里,不动,也不语。没有人知道她在那里跪了多久。她身上僵硬而冰冷,没有一丝生气,仿似祭坛前一座亘古的石雕。
“……罗莎?”埃德蒙试探着叫女孩的名字,他的声音是嘶哑的。
女孩回过头来。仿佛消弭了一切欢乐与希望,她灰绿色的眼睛呈现出一种黯淡的色彩,里面没有一丝光芒,就像两潭静止不动的死水,生命从中消逝,整个世界都不复存在了。
自从十年前离开伦敦前往巴黎,这还是罗莎第一次回家。她颤抖着站起身,想扑进对面老者的怀抱。
冰冷的剑锋突然横在了罗莎身前。
她看到老人脸上坚忍决断的表情。她的心瞬间沉入了冰窟。
“外公……”
“不要叫我!”
埃德蒙冷冷地看着十年间毫无变化的罗莎,看她在烛火中白得透明的皮肤,看她那对毫无生气的灰绿色眼睛,看她身后祭坛上烛火突突地跳跃,在墙壁上投射出屋内所有景物巨大而模糊的黑影——祭坛的影子,祭坛正中白百合天使像的影子,蜡烛的影子,十字弓的影子,还有自己的影子。所有的影子随着烛火的跳跃在墙壁上晃动着,变幻着,分开,又重组。
但是那些影子里没有罗莎。
仿佛她已不属于这个空间,不属于这个世界。
她已不再属于神灵所庇佑的拉密那家族。
梦中的幻影再次浮现在埃德蒙眼前。那个绑在柱子上挣扎而哀号的女子。
他四个子女中年纪最小、最优秀,也是他最疼爱的小女儿爱玛。
——不,她已经不再是爱玛。他的爱玛早就已经死了!
蜡烛的火焰突突地跳动,眼前女孩哭泣的脸孔与爱玛逐渐重合。
埃德蒙毅然举起了手中长剑。
一个细瘦的影子突然从打开的门那里蹿了出来。他拦腰一把抱住了埃德蒙。
“爷爷——不要!这是姐姐啊!”
那是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他佝偻着脊背,看上去明显发育不良,眉宇间隐有病态。
男孩刚说出这几句话便猛烈地咳嗽了起来,但是他一双细瘦的手臂紧紧抱住埃德蒙不放。
“姐姐没有死,姐姐回来了!”男孩的声音里充满了喜悦。
“滚开,西里尔!‘它’已经不是你姐姐了,你给我仔细看清楚!”老人怒斥。
男孩仍在咳嗽,他抬起头注视着罗莎。开始目光是疑惑的,带着遮掩不住的重逢喜悦,然后就慢慢变得静止而茫然。
十多年已经过去了。自己已从当初的孩子成长为少年,姐姐却仍是记忆里少女的模样,面貌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更奇怪的是——西里尔突然发现,此刻屋子里明明有三个人,但墙壁上却只有两个人的影子。爷爷的和他自己的。
墙壁上没有姐姐的影子。
男孩眼中露出了一丝明显的惊惧,他单薄的身体情不自禁地发着抖,他缓缓放开了手。
罗莎的眼泪涌了出来。她看着面前瘦弱苍白的男孩。西里尔,她唯一的,也是她最疼爱的弟弟。
以往她每次回家,西里尔总是第一个跑上前,像某种毛茸茸的小动物那样扑进她的怀里。她和西里尔笑着在花园的草坪上滚成一团,忘却了所有的烦恼与忧愁。
此刻,罗莎望着记忆中那些柔软的金发,她忍不住想再一次把对方紧紧搂进怀中。可是西里尔望向她的眼睛却充满了惊惶。那不是来自家人的眼神。那是陌生且毫无温暖的视线,是恐惧、是逃避、是厌恶。
所有关于过去的记忆像一面不慎滑落的镜子那样支离破碎。四分五裂的玻璃尖利地刺入心脏,再也拼不成一幅完整的画面。
罗莎的心碎了。
她低下头,不愿再去注视对方的眼睛。
埃德蒙用结实的绳子把罗莎绑了起来。他把罗莎独自丢在惨白色的祭坛前。
“家族审判明天开始。”埃德蒙用他低沉冷酷的声音开口,“在此之前,去向拉密那家族的历代祖先忏悔你的罪!”
大门被“砰”的一声关严。
罗莎一个人被锁在了这密闭的房间里面。
关门时候带起的风吹熄了祭坛上的蜡烛。房间里一片漆黑。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罗莎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在巴黎,在瑞典大使的宴会上,当她提起自己体弱多病的弟弟,加米尔曾安慰她说:“西里尔会没事的。”
他确实没有事。十年过去了,西里尔已经长大。只是他已不再把自己当作姐姐。
心中最后的牵挂,那最后一丁点儿零星的希望已经被绝望耗尽,罗莎的心空了。她感觉不到痛,灵魂也随着大脑一并麻木。
外公不认她。她更没有指望本就关系不好的舅父与姨妈。只有西里尔。那个记忆里纯洁得像天使一样的孩子,那个追在自己身后,总黏着自己,喜爱自己崇拜自己的小西里尔,她唯一的弟弟,就在刚刚的那一刻,明亮的眼睛里闪现出恐惧的神色,弃她而去。
她在巴黎失去了爱,继而在伦敦失去了亲人。
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会来关心她了。
也没有人会来爱她。
当明天的家族审判到来,当她被绑到火刑柱上被烧死,或者被纯银长剑插入心脏的时候,大概也没有人会在乎吧。
当然也不会有任何一个人为她而哭。
——加米尔会哭吗?
空旷的眼睛里流出了冰冷的泪水。罗莎摇头。祭坛上方供奉着一尊白百合天使的塑像,从这个角度看,天使的嘴边似乎露出了一丝嘲讽的笑意。
罗莎低下头去。
密闭的房间里透不进一丝光,但是罗莎知道外面天快亮了。
然后严酷的家族审判就会开始。
那就是她的命运,或许,也是她人生的终点。
她已用尽了自己所有的气力回到家中,回到养育她的亲人面前,拼尽全力去迎接这场最后的审判,她绝不会逃避,她也无处可逃。
审判开始了。
埃德蒙身穿祭司长袍立于祭坛之前,两侧是罗莎的舅父舅母和姨妈们。他们同样身着雪白的兜帽长袍,眼睛里除了毫无感情的冷漠之外,甚至还有一丝幸灾乐祸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