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以及男人的爱(第6/13页)
罗杰心想,她一定受够了吧?但身为历史学家,他有着一种学者的好奇,那种贪婪而不道德的好奇是如此强烈,以致无法被区区的恻隐之心压抑。更重要的是,对于他业已卷入的这场家庭悲剧中的第三个人物,詹米·弗雷泽,罗杰也开始莫名地关切起来。
“如果他没有死于卡洛登,”他重复道,这次显得更加坚决,“那也许我能找到他的下落。想让我试试吗?”他屏住呼吸等待着,感觉布丽安娜温暖的气息穿透了他的衬衫。
詹米·弗雷泽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过,而后又在这个世界上死去了。罗杰隐约感到自己有责任查明真相,隐约感到弗雷泽的女人和孩子有权了解关于他的所有可能存在的事实。对于布丽安娜,这些事实是她对从未谋面的父亲唯一可能的了解。而对于克莱尔——从她惊诧的反应推断,罗杰的问题背后是一个她显然尚未产生的想法:她曾两度越过时空界线,因而她确实可能再重复一次。而假使詹米·弗雷泽没有死在卡洛登……
这时候,他可以看见那个想法在克莱尔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丝意识的光芒闪过那雾色笼罩的琥珀色眼睛。她的肤色平常就很白净,此刻那张脸更是血色全无,就像她面前桌上的那把开信刀的象牙手柄一样。她的手指紧紧地握住了开信刀,关节突兀,骨头突出。
克莱尔许久都没有说话,目光聚焦到布丽安娜身上,流连了片刻,随后转而面对罗杰。
“是的,”她小声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好的。请你帮我找到他的下落。找到他。”
弗兰克和全面坦白
因弗内斯,1968年5月9日
尼斯河桥上来往的行人很多,大家都赶着回家喝下午茶。罗杰走在我前面,宽宽的肩膀保护着我不被周围的人群撞到。
我抱在胸口的书封面很硬,紧贴着那封面,我能感觉到自己沉重的心跳。每次我静下来细想我们这究竟是在干什么时,我的心都会如此沉重地悸动。我不清楚两种可能之间哪一种更糟糕——是证实詹米已战死在卡洛登,还是证实他没有。
我们疲惫地往牧师公馆走着,桥上的木板在脚下发出空洞的回声。书很沉,搞得我手臂酸疼,于是我把重负从一只手换到了另一只手。
“小心,瞧着你那该死的轮子,伙计!”一个工人骑着自行车低头从桥上的人群里穿过,差点把我撞到栏杆上。罗杰一边喊着,一边灵巧地把我让到一边。
“对不住啦!”那工人抱歉地回答,抬手挥了挥,车子从两群回家喝下午茶的学生之间穿了过去。我回头望向桥的那边,想看看布丽安娜有没有正好在我们身后,却不见她的影子。
一下午我和罗杰都泡在文物保护协会。布丽安娜则拿着罗杰开出的一列公文清单,去高地氏族办公室索取影印件。
“罗杰,你真是太好心了,帮了我这么多忙。”我大声说道,尼斯河喧闹的声音回荡在桥上。
“没问题。”他有点儿尴尬,停下脚步等我赶上前去。“我也很好奇,”他微笑着补充,“你了解我们搞历史的——不肯放弃任何一个谜题。”他摇摇头,试图赶走眼前被风吹乱的黑色头发。
搞历史的,我的确很了解。我同一个搞历史的一起生活了二十年。弗兰克同样不想放弃这个谜题,然而,他也不愿意去解开它。而今他去世两年了,这个谜题便留给了我和布丽安娜。
“你得到林克莱特博士的回音了吗?”走下拱桥时我问道。虽然已近黄昏,但北方的天此时日头还很高。掩映在河岸上的青柠树叶之间,那粉红色的太阳依然挂在桥下那座花岗石衣冠冢之上,熠熠发光。
罗杰摇摇头,迎风眯起了眼睛。“没有,不过我一周前才去的信。如果星期一还没有回音,我就打个电话。不用着急,”他侧过脸对我笑笑,“我很小心的。我只告诉他是出于研究的目的,我需要卡洛登战役后藏身里亚纳赫农舍的詹姆斯党军官名单——如果有这样一个名单的话。另外,若有当时幸存者的信息,请他为我指明原始资料的来源。”
“你认识林克莱特?”我一边问,一边把书本挪到侧面支在胯上,好让左臂歇息一下。
“不认识,但我把询问信写在了巴利奥尔学院的信纸上,并巧妙地提到了我以前的老师切斯莱特,他跟林克莱特认识。”罗杰令人宽慰地眨了下眼睛,我笑了。
他的眼睛是一种透亮的碧绿,衬着他橄榄色的皮肤,显得很明净。虽然他嘴上说帮助我们找寻詹米的历史是出于好奇,但我很明白他更深层的兴趣——冲着布丽安娜来的。我也明白,在这层兴趣之上并非只是他一人有意。唯独不知道的是,罗杰本人是否清楚这点。
回到韦克菲尔德牧师的书房,我把满怀的书堆到桌上,解脱地瘫倒在火炉边的高背椅中。罗杰去厨房倒了杯柠檬汁。
端详着我们带回的一大摞书,我浅尝着杯中酸酸甜甜的滋味,放慢了呼吸,但脉搏仍然跳得慌乱。詹米在那里头吗?如果在的话……握在冰冷的玻璃杯上的手变得很湿,我随即掐断了自己的思绪。别想得太远,我提醒自己,还是等找到些什么再说吧。
罗杰环视着书房四周的书架,像在寻求其他的可能。他已故的养父——韦克菲尔德牧师,是个很不错的业余历史学家,而他酷爱收藏垃圾的习惯也很糟糕。书信、日志、小册子、大报,各种古董书籍和当代文献,全部摩肩接踵地挤在书架上。
罗杰犹豫了一下,接着,他的手落在身旁桌上的另一摞书上。那是弗兰克的书,是他一生颇为杰出的成就,起码从封套上印着的赞誉之词来看是这样。
“你读过这一本吗?”罗杰拿起名为《詹姆斯党人》的那本书,问我。
“没有,”我喝下一大口柠檬汁,稍微镇静了一点儿,又忍不住咳嗽了一声,“没有,我没法儿去读。”自从归来之后,我就下定决心不去看任何关于苏格兰历史的资料,尽管十八世纪正是弗兰克的研究方向之一。心中明白詹米已死,不得不面对没有他的余生,我努力逃避任何令我想起他的事物。那是一种徒劳的逃避——布丽安娜的存在每天在那儿提醒着我,忘记他根本没有可能。但我还是无法去读那些关于美王子查理的文献——那个无能透顶的年轻人——也受不了任何关于他的追随者的书籍。
“我明白。我只是觉得你可能知道这里是否存在有用的信息。”罗杰顿了顿,颧骨上的红晕更深了,“你——呃,你丈夫——我是说弗兰克,”他仓促地补充着,“你有没有告诉他……呃,关于……”他的声音缩了回去,尴尬地哽在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