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是你的俘虏(第25/30页)
“他说我必须去看,说如若不曾亲见他死去,我会永远无法真正地信服。他说,除非我知道赫克托——我的朋友——真的走了,我将悲伤一生。而一旦眼见为实,我虽仍会悲伤,却能从而得以痊愈——并且忘却。”他抬起眼睛,痛苦地挤出一个微笑,“哈尔常常是对的,但并非每次都是。”
也许他已经痊愈,但他永远不会忘却。起码他绝不会忘记见到赫克托的最后一眼,当他面如蜡色一动不动地躺在晨光里,长长的黑色睫毛轻柔地合在面颊上,就像他睡着的时候一样。那几乎砍下了他的头颅的刀伤张着血盆大口,暴露出脖子里的气管和大血管,它们被无情地劈斩开来。
他们无声地坐了一会儿。弗雷泽没有说话,只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格雷没有问便直接上前,第三次斟满了两个酒杯。
他靠到座椅后背,好奇地看着他的客人。
“你是否觉得生活是个沉重的负担,弗雷泽先生?”
苏格兰人抬起眼睛,面对着他的目光,久久地、平静地凝视着。很明显,弗雷泽对他也怀有极大的好奇,因为棋盘对面的那双宽阔的肩膀松弛了下来,宽大的嘴角那冷峻的线条也变得柔和了。他靠到椅背上,慢慢地舒展着右手,手掌一开一合地拉伸着其上的肌肉。格雷看见他那只手曾受过伤,许多细小的伤疤在火光里依稀可见,其中两根手指的骨骼接得很僵硬。
“也许并非那么沉重,”他缓缓地回答说,冷静地正视着格雷的眼睛,“我想也许最沉重的负担在于想要关心那些我们无法帮助的人。”
“而不是没有人可以关心?”
弗雷泽停顿了片刻没有回答,仿佛在衡量着桌上棋子的位置。
“那是空虚,”他最后说道,声音很柔和,“但不是什么负担。”
已经很晚了,围绕他们的整座要塞里寂静无声,唯有楼下庭院里放哨的士兵时不时会走动几步。
“你妻子——她是个医师,你说?”
“是的。她……她叫克莱尔。”弗雷泽咽了咽口水,举起酒杯喝了一口,似乎想要冲散喉咙里的哽着的什么东西。
“你很在乎她,我想?”格雷轻声说。
他看出苏格兰人此时有种意欲,正如他自己方才感受到的一样——那种想要倾吐出一个藏匿已久的名字的需要,想要一时间寻回那爱情的幽灵。
“我一直在想什么时候谢谢你,少校。”苏格兰人温和地说。
格雷吓了一跳:“谢我?为什么?”
苏格兰人抬起头,越过已经下完的那盘棋,深邃的眼睛里看不见底。
“为了在凯瑞埃里克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晚上,”他的眼睛仍旧注视着格雷,“你为我妻子做的一切。”
“你记得?”格雷沙哑地说。
“我没有忘记。”弗雷泽简单地回答。格雷鼓起勇气正视着桌子对面,但发现那双微微上翘的蓝眼睛里找不到一丝嘲笑之意。
弗雷泽向他严肃而正式地点点头:“您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少校,我不会忘记的。”
约翰·格雷苦笑了起来。他惊讶地发现,当耻辱的记忆被如此直白地召回,自己并没有像想象之中那么懊恼。
“如果你觉得一个吓得大便失禁的十六岁小孩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弗雷泽先生,那么高地军队的溃败也就没什么可奇怪的了!”
弗雷泽浅浅一笑:“被手枪顶着头而不会失禁的人,少校,不是肠子有问题,就是脑子有问题。”
格雷没能忍住,还是笑了。弗雷泽一边的嘴角微微地提了起来。
“你没有为自己的性命开口,但你为一个女子的荣耀肯这么做,尤其是,那是我自己的女人,”弗雷泽温和地说,“我不认为那应该算是懦弱。”
苏格兰人的话语中明显带着的非常诚恳的声调,让格雷觉得不可能误解或者忽视。
“我没能为你的妻子做任何事情,”格雷颇为自嘲地说,“毕竟她根本就不存在任何危险。”
“可你不知道啊,对吧?”弗雷泽指出,“你愿意牺牲自己去拯救她的生命与美德,凭着这个念头,你就维护了她的荣耀——我一直反反复复地想起这事,自从——自从我失去了她。”弗雷泽的声音里几乎没有什么迟疑,只有喉头绷紧的肌肉暴露了他的情绪。
“我明白,”格雷深呼吸了一下,“对你所失去的我非常遗憾。”他正式地补充了一句。
两人同时静默了许久,各与各的幽灵独处着。然后弗雷泽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
“您兄弟是对的,少校,”他说,“我感谢您,并祝您晚安。”说完,他站起身,放下酒杯走出房间。
某种程度上,这一切让他联想到身居岩洞的日子,想到他偶尔回到家中的大房子里,那个孤独的荒漠中鲜活而温暖的绿洲。在这儿,一切正好相反,离开拥挤的牢房里的阴冷和肮脏,来到少校火光熠熠的套间,得到个把小时的身心舒展,在温暖、交谈和丰富的食物中得到放松。
而这一切给了他一种异样的错位感,让他感到自己宝贵的一部分无法在返回日常生活的通道中存活下来,就这么失落了。每走过一次,这条通道就越发显得艰难。
他站在空气畅通的走道上,等待看守打开牢门。他的耳际低鸣着熟睡的人们的沉闷声响,门一开,他们身上散发的气味迎面扑来,刺鼻得像放了一个臭屁。
他很快地把一口气深深吸进肺腔,低下头走进门去。
他进屋时,地上的那些身躯开始搅动,他的黑影落在趴在地上抱成团的人形之上。大门在他身后一关,留下牢房里漆黑一片,而屋里散开了一波波涟漪,察觉到他的归来,人们纷纷苏醒了。
“你回来晚了,麦克杜,”默多·林赛说,嗓音沙哑而带着睡意,“你明天会累坏的。”
“我可以应付,默多。”他一边跨过地上的人影一边耳语道。他脱下外衣小心地放在板凳上,然后拿起粗糙的毛毯,在地上找到了自己的位子,长长的影子在那透过格栅窗户的月光中一掠而过。
当麦克杜躺了下来,一旁的罗尼·辛克莱转过身,疲倦地眨着眼睛,浅褐色的睫毛在月光下几乎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