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是你的俘虏(第29/30页)
热腾腾的布条铺到他的背上,一阵刺痛让他哼了一声,他连忙抿紧了嘴唇没有喊出声来。他感到莫里森瘦小的手掌轻放到他的背脊中央。
“忍一忍,兄弟,热气过去就好了。”
当噩梦渐渐消退,他眨了眨眼,开始适应周围的声响,感觉身边陪伴着他的人们。他躺在大牢房中,在壁炉的炉身旁边黑暗的角落里。炉火上冒着蒸汽,一定是大锅在烧水。他看见沃尔特·麦克劳德拿着一些新的布条放进大锅深处,麦克劳德深色的胡子和眉毛被火光映成红色。慢慢地,他背上的热布条冷却到一种充满慰藉的温度,他闭上双眼,身边轻柔的交谈声仿佛催眠似的,让他又一次沉入半梦半醒之间。
这种感觉很熟悉,如梦境一般游离于现实之外的感觉。自从他越过安格斯的肩膀抓紧那块格呢布料的瞬间,这种感觉就一直笼罩着他。似乎一旦做出那个选择,他的四周就降下了一片幕布,把他和其他人隔离开来,把他独自包围在一个无限遥远的安静的空间里。
他记得自己紧跟着带头的看守走在后面,遵从指令脱下上衣,一切都好似没有真正睡醒一样。他站到高台上就位,一字一句地听着罪行与判决的宣告,却没有真正地听到耳中,甚至连手腕上硌人的粗糙绳索和赤裸的后背上冰冷的雨水都没能唤醒他。这一切都仿佛是久已发生过的往事,他的任何言语或行动都无法将其改变,一切皆为命里注定。
至于鞭刑本身,他承受下来了。受刑的时刻容不下任何思考或悔意,容不下除了倔强而绝望的抗争之外的任何东西,对抗如此的人身践踏,所需要的也只有倔强而绝望的抗争。
“别动,好了,别动。”莫里森把手放在他的后颈上,一边稳住他不要他动弹,一边取下湿透的布条,换上新鲜的热气腾腾的药糊,瞬间,全新的震撼唤醒了他休眠的神经。
这种异乎寻常的意识状态带来的后果之一,是他所有的感触都被同化为相等的强度。如果愿意,他可以感觉到后背上的每一记抽打,每一记皆如一幅色彩鲜明的画面展开在脑海里黑暗的想象之上。然而,那从肋骨延伸到肩膀的深长的伤口里涌现出的痛楚,比起双腿上近乎令人愉悦的沉重感,丝毫没有更为严重。同样地,比起双臂上酸痛的感触,还有发梢扫过脸颊时轻柔的瘙痒,似乎全都具有相等的重量和相等的影响。
他的脉搏在耳畔缓慢而规则地跳动。口中的叹息与胸口的呼吸起伏互不相干地各自独立着。他的存在成为一系列碎片的总和,每一个碎片有着各自的感知,却不再接受核心神智的特别关注。
“来,麦克杜,”莫里森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抬头,把这个喝下去。”
威士忌鲜明的气息向他袭来,他使劲地把头转开。
“我不需要这个。”他说。
“你需要。”莫里森说,语气里是一种医师们特有的就事论事的坚决,仿佛他们总是比你更知道你的感受和你的需求。他无力争辩,也无心争辩,于是张开嘴喝下了一口威士忌,感到脖子上的肌肉在举着头的张力之下颤动不已。
那充斥着他全身的众多感受里,此时又有威士忌的作用加入其中。咽喉和腹部开始灼烧,鼻腔后部尖锐地刺痛着,这一切再加上头顶的某种眩晕,告诉他,他喝得太多、太快了。
“再喝一点儿,好,对了,”莫里森哄着他说,“好小伙子。这下舒服点儿了吗?”牢房里暗暗的,莫里森厚实的身板挪动了一下,挡住了他的视线。高窗里吹进了一阵风,但他觉得周围的响动不止是穿堂风引起的。
“后背感觉怎么样?明儿你得僵硬得跟干玉米秆儿似的了,不过我猜你不会糟成那样儿。来,兄弟,再喝一口。”话音刚落,牛角杯的杯口便执意靠上了他的嘴边。
莫里森还在大声地喋喋不休,说着些不相干的事儿。一定有什么不对劲。莫里森不是个啰唆的人。一定发生了什么,而他却什么都看不见。他抬起头搜寻着,但莫里森把他的脑袋按了回去。
“别操心,麦克杜,”他轻声说,“你也制止不了,反正。”
那鬼鬼祟祟的响动,莫里森企图掩盖着不让他听见的声音,是从牢房最远端传来的。窸窣的摩擦声,简短的低语,扑通一声轰响,然后是一阵沉闷的撞击声,缓慢而规则,加上沉重的喘息,渗透着恐惧和痛苦,接着,以一声细微的呜咽般的抽泣告一段落。
这是他们给年轻的安格斯·麦肯锡的一顿暴打。他把双手支在胸口之下撑起自己,但这一用力,后背立刻灼烧起来,脑袋一阵发晕。莫里森的手又把他按了回去。
“别动,麦克杜。”他说,语气里掺杂着威严和无奈。
眩晕像狂潮一般席卷了他,他的双手滑落到长凳底下。不管怎样,他意识到莫里森是对的——自己无法制止他们。
他静静地躺在莫里森的手掌下,闭上双眼等待那声音结束。他不由自主地开始揣摩,在那黑暗之中,是什么人在主持着这盲目的公道。辛克莱。他脑子里毫不迟疑地出现了答案。海耶斯和林赛是他的帮手,无疑。
他们也都是不由自主,正如他自己一样,还有莫里森。每个人的所为都是生来使然。总有人是天生的医师,也总有人是天生的恶霸。
最后,那些声响结束了,只剩下一点儿沉闷的、带着呜咽的喘息。他的肩膀放松下来,当莫里森取下最后的湿药糊,轻柔地擦干了他的后背,他没有动弹。高窗里吹进一股冷风,瞬时的寒气让他打了个冷战。他紧闭双唇,不让自己发声。下午行刑时他们堵上了他的嘴,对此他很庆幸。多年前第一次领受鞭笞时,他几乎把自己的下嘴唇咬成了两半。
盛着威士忌的杯子递到了他的唇边,他把头转开了。于是那杯子不声不响地消失了踪影,去到了一个更受欢迎的地方。米利根,也许是,那个爱尔兰人。
总有人天生就无法抵挡好酒的诱惑,也总有人天生就无法忍受它。正如有的男人爱的是女人,而有的……
他叹息着在他的硬板床上微微地挪了挪姿势。莫里森给他盖了一条毛毯,已经走开了。他感觉无力而空洞,依然处于先前的碎片状态,但神志已经颇为清醒,他的神志仿佛抽离了身体的其他部分,高高地栖息于某个枝头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