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区(第12/17页)

威利

詹米·弗雷泽非常吃惊地发现,从很多方面来说,接下来的几年时间是他一生中除了婚姻生活的那几年之外,最快乐的时光。

生活相对来说很简单,只要管好自己和他掌管的马匹,此外再也无须为佃农、追随者或任何其他人尽职尽责。验尸官法庭虽说并没有注意到他,但关于埃尔斯米尔之死,杰弗里斯已在无意中透露了足够多的细节,以至于其他仆人都对他敬而远之,不敢冒昧地与他同处。

他有足够的食物,有足够的衣裳得以御寒并保持体面,间或还有来自高地的隐秘信函,让他放心地知道那里也同样保持着温饱与平安。

除此之外,黑尔沃特的平静生活还出乎意料地使他与约翰·格雷勋爵恢复了他们非同寻常的友谊。少校每过一个季度就如期出现,每次会在邓赛尼家留宿几日。尽管如此,他并未贪慕垂涎于詹米,甚至除了基本的礼节性问话外,从未对他多说些什么。

慢慢地,詹米开始理解邓赛尼夫人提议将他释放的时候,言语中的所有弦外之音。“约翰——我是说约翰·格雷勋爵——他来自一个颇具影响力的家族。他的继父是——那点倒也并不重要。”那时候她这么说。其实,那点却很重要。事实上,当年并不是国王陛下的意愿把他带到此地,他得以逃脱漂洋过海的凶险以及远赴美洲被半奴役的厄运,全都是因为约翰·格雷的影响力。

而格雷此举的目的也并不是复仇,抑或是任何不雅的动机,因为他没有贪念觊觎,没有越雷池半步,也没有说过任何超越平日谦恭的话语。相反,他把詹米带到此地,因为这是他力所能及的最理想的结果。当时,在无法释放他的情况下,格雷尽其所能地缓解了他被囚禁的状况——给了他空气、阳光和马匹。

此举并非易事,但他做到了。当下一个季度格雷再次造访并出现在马厩院子里时,詹米便开始安静地等待,一直等到少校只身一人伫立着欣赏一匹健壮的栗色骟马的时候。詹米上前站到格雷身边,倚上围栏。两人默默无言地端详着那匹马,足足看了好几分钟。

“王前兵开步,上至第四行。”最终詹米轻声说道,目光并没有转向身边的人。

他感觉到格雷惊诧的目光向他投来,但没有动弹。接着,手臂底下的木条发出了吱嘎的响声,格雷背过身靠在围栏上。

“后翼马上至象路第三行。”格雷回答,音色比平日稍显沙哑。

此后,格雷每次来访都会到马厩歇脚,坐在詹米粗陋的板凳上天南海北地消磨一个晚上。他们没有棋盘,也很少再空口对弈,但深夜长谈成了一种习惯——那是詹米与黑尔沃特之外的世界的唯一交流,也是他们两人同样期待的、每季度一次的小小乐趣。

而撇开一切,最为重要的是,他有威利。黑尔沃特庄园是为马而存在的。早在小伙子还站不稳的时候,外祖父就让他坐在小马驹背上围着牧场骑行——由马夫麦肯锡小心看护。

威利是个强壮、勇敢又英俊的小男孩,那令人目盲的笑容,如有必要,足以让着迷的鸟儿跌落树梢。同时,他受娇宠的程度也异乎寻常。作为第九世埃尔斯米尔伯爵,同时又是埃尔斯米尔和黑尔沃特的两处庄园共同的唯一继承人,没有父母管制的他终日横行于溺爱的外祖父母、年轻的小姨和所有的仆人之间——不过麦肯锡是个例外。

而这一点也如履薄冰。到目前为止,要想压制威利在马厩里最过分的行为,他还可以威胁小家伙不让他在马厩帮忙,但迟早有一天,仅靠威胁将不再管用。马夫麦肯锡常常担忧,当他有朝一日无法自制地揍了这个小恶魔,一切又会怎样。

他自己小的时候,如果胆敢对一位女士像威利对小姨或女佣所用的语气说话,只要被任何男性亲戚听见,必会遭到毫不留情的一顿痛打。如今他越来越频繁地有一种冲动,想要把威利拖到马厩废弃的隔间里,好好地纠正一下他的举止礼仪。

尽管如此,大部分的时间威利给他带来的是无尽的欢乐。随着年龄的增长,对麦肯锡崇拜有加的威利常会与他共度好几个小时的时光。当马儿在高场农田里拉着沉重的辊犁,威利会骑在那巨大的驮马背上;夏日里当他们从高处的牧场回到庄园,威利会趴在摇摇欲坠的草车上。

然而,这宁静的生活中有一个威胁在与日俱增。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个威胁来自威利本身,并且完全由不得他自己。

“多帅的小伙子啊,真的!还是个非常可爱的小骑士!”发表感叹的是格罗泽夫人,她正与邓赛尼夫人一同站在露台上,观赏威利骑着小马在草坪边缘巡游。

威利的外祖母笑了,怜爱的目光紧跟在男孩儿身上。“哦,是啊。他可喜欢他的小马驹儿了。我们叫他进屋吃饭都得花好大的功夫。他更喜欢他的马夫呢,我们有时候开玩笑说,他老跟着麦肯锡,都开始长得越来越像他了!”

格罗泽夫人理所当然地从未多看过任何马夫一眼,这时候,她瞥了瞥麦肯锡。

“啊,一点儿不错!”她嬉笑着惊呼道,“瞧啊,威利挺着脑袋的样子跟他一模一样,还有那肩膀!太有意思了!”

詹米恭敬地朝两位夫人鞠了一躬,感到自己脸上冒出了冰冷的汗珠。

他早有预料,只是不愿相信他们之间的相似之处会明显到被除他之外的旁人察觉。婴儿时的威利,那布丁一般的胖脸儿不像任何人。渐渐长大后,他肉鼓鼓的脸颊和下巴已不再那么圆润,虽然他的鼻子依然短短翘翘的,孩子气十足,而未来高挺而显著的颧骨却已露出明确的征兆,婴儿时期灰蓝色的双眼开始变得深蓝而透明,围绕以浓厚的黑色睫毛,微微地向上扬起。

直到夫人们走进屋子,他可以确定没人看见的时候,詹米才偷偷地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五官。真的有那么像吗?威利的头发是一种柔和的中褐色,闪着一丝他母亲的那种栗色高光。而那双半透明的大大的耳朵——他自己的耳朵一定不会这般迎风招展吧?

问题是詹米·弗雷泽有好些年没有清楚地看过自己的模样了。马夫是没有镜子可照的,唯一可能向他提供镜子的是那些女佣,而她们是他一向刻意回避的对象。

他走到水槽边弯下腰,故作随意的样子,好像在端详那滑过水面的水蜘蛛。摇晃着的水面上漂浮着星星点点的干草,纵横游弋着的水蜘蛛推开一阵阵涟漪,透过这一切,他看见自己的脸庞出现在水面上,注视着自己。

他咽下口水,那倒影的喉头一动。他们的相似绝非彻头彻尾,但确实存在。比较明显之处在于头部和肩膀的形态和轮廓,就像格罗泽夫人指出的一样——然而最为显著的是他们的眼睛,那弗雷泽家族的眼睛。他父亲布莱恩的就是,他姐姐詹妮的也一样。要是让这小家伙的骨骼继续撑起他的肌肤,让他那稚气的小鼻子长得高挺起来,让他的颧骨变得更宽——那时候任何人都能看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