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丁堡(第5/30页)

我的泪水早已盈满眼眶,此时再次涌起的两滴泪珠漫了出来,我能感觉到它们,饱满而圆润地滚下了我的脸颊。

“可以。”我耳语道。

他慢慢地把我拉近了他,把我们牵着的手握在他胸口下边一点儿。“我有很久没干过这个了。”他说,蓝色的眼睛里深藏着希望和恐惧。我接下了他目光中的礼物,并奉还给了他。

“我也是。”我柔声回答。

他的双手用无比细腻的温情捧起了我的脸,他的嘴唇覆盖到我的嘴上。

我不知道自己期待的是什么。是期待着重演我们最后分别时的那场猛烈的怒火吗?我曾多少次记起那一幕,在回忆中重新经历那每一个瞬间,却眼睁睁地无法改变它的结局。是期待着我们黑夜里的婚床上那种无穷无尽的、近乎粗暴的相互拥有吗?对此我确实很渴望,也曾多少次汗湿着、颤抖着从回忆的睡梦里惊醒。

可是,此时我们却是两个几乎互不相触的陌生人,各自在慢慢地、试探性地寻找着会合的可能,用无声的双唇寻找着,并同时给予着彼此的默许。我闭着眼睛,詹米也同样闭着眼睛,我不用看就知道。很简单,我们根本就不敢直视对方。

他没有抬头,只是开始轻轻地抚摸我,透过我的衣服感触着我的骨骼,温习我的曲线。最后他的手顺着我的胳膊游走下来,抓住了我的右手。又一次摸索到那个戒指,他的手指开始环绕着触摸起银指环上交织着的高地纹案,多年的磨砺让那纹案变得很光润,却仍旧清晰可辨。

他把嘴唇从我的嘴上挪开,游移到我的脸颊和眼睛上。我轻抚他的背脊,隔着衬衣感觉着那看不见的道道印痕,那旧时伤疤的遗迹,就像我的戒指,久经磨砺却依旧清晰。

“多少次我见你出现在眼前,”他在我耳边温暖地低语道,“你常常会来。有时是在我的梦里,有时是在我发烧的病床上,在我害怕、在我孤独到确信我快要死去的时候。我需要你的时候你总会出现,微笑着,头发卷在脸颊边。可你从不开口说话,也从来没有碰过我。”

“现在我可以碰你了。”我伸出手温存地抚过他清晰可见的鬓角、耳朵、脸颊和下巴,游走到他的后颈,那束起的红色的头发之下。终于,他抬起头,双手捧着我的脸庞,深蓝色的眼里闪耀着强烈的爱的光芒。

“不用害怕了,”他柔声说,“我们俩在一起了。”

如果店门上的门铃没有响,我们兴许会无止境地站在那儿彼此凝视到永远。我放开詹米,突然转回头望去,只见一个精瘦的小个子男人,毛糙的一头黑发,正张着嘴站在门口,手里举着个小包裹。

“哦,你来啦,乔迪!干吗去了这么久?”詹米说。

乔迪没有回答,怀疑的双眼一个劲儿地上下打量着他的雇主,光着两腿仅着一件衬衣站在店中央,马裤与鞋袜抛了一地,而揽在怀中的是衣裙起皱、头发散乱的我。乔迪的瘦脸顿时责难地皱起了眉头。

“我不干了,”他醇厚的嗓音带着西部高地人的腔调,“印刷归印刷——这点我是支持你的,可别想错了——可我是属于自由教会的,跟以前我爸和再以前我祖父一样。为一个天主教徒帮工是一回事儿——教皇的钱币跟谁的都一样,对吧?——可为一个道德败坏的天主教徒帮工就大不同了。为你自己的灵魂,老兄,你爱干吗干吗去吧。但在店里狂欢这种事儿,要我说,就实在太过分了。我不干了!”

他把包裹端端正正地摆在柜台正中,一转身便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门外,市政厅的大钟正开始敲响,乔迪走到门口一转头,谴责地瞪了我们一眼。

“而且连正午都没到!”说着,把店门重重地甩在身后。

詹米望着他的背影出了会儿神,然后慢慢地又坐回到地板上,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而且连正午都没到!”他重复着,擦了擦脸颊上的眼泪,“哦,上帝啊,乔迪!”他前仰后合地用双手抱紧了膝盖。

我也忍不住大笑起来,但心里颇为担忧。

“我可没打算给你惹麻烦,”我说,“你觉得他会回来吗?”

他吸了吸鼻子,满不在乎地用衬衣下摆擦了擦脸。

“哦,会的。他就住在街对面的威克姆巷。我过会儿会去找他的,去,去解释清楚。”他说着看了看我,慢慢回过神来,补充说,“天知道怎么个解释法!”一时间,他似乎又要大笑起来,不过还是忍住冲动站了起来。

“你还有别的马裤吗?”我问,一边拾起了扔在地上的那条,把它挂在柜台上晾干。

“哎,我有——在楼上。不过你等一下。”他那长长的手臂钻进柜台下的橱柜,取出一张告示,上面整齐地印着“已外出”的字样。他把告示挂在门外,又从里面紧紧地插上了门闩,转向我。

“你愿意跟我上楼来吗?”他诱惑地伸出臂弯,眼里闪着亮光,“如果你不觉得这算道德败坏的话?”

“为什么不呢?”开怀大笑的冲动像冒着泡的香槟酒在我的血管里蠢蠢欲动,“我们都结婚了,不是吗?”

楼上分隔成两间屋子,楼梯平台的前后各一间,再加上平台处的一小间厕所。后屋显然完全用作印刷店的储藏室了,门被支开着,我能看见装满书本的木箱,用麻绳捆扎整齐的小册子堆得高高的,还有一桶桶的酒精和墨粉,以及一堆奇形怪状的五金器件,多半是印刷机的备用零件。

前屋则朴素得活像一间修道士的卧房。屋里有个抽斗柜,上面摆着一架陶瓷烛台,另有一个洗脸台、一个板凳和一张窄窄的小床,不比露营用的折叠床大多少。看到这个我松了口气,这才意识到我一直屏着呼吸。他是一个人住。

我迅速地环顾了四周,确定屋里没有女性存在的迹象,我的心才恢复了正常跳动的节奏。这里明显只住着詹米一人。他拉开遮住屋子一角的帷幔,露出一排木钩,上面挂的无非是几件衬衣、一套暗灰色外衣和长马甲、一件灰色的羊毛斗篷和他这会儿来取的那条备用马裤。

他背对我把衬衣掖好,系上了新裤子,但我能从他肩头紧张的轮廓里看见几分拘谨。一种同样的张力在我自己的颈后抽紧。重逢的震惊平复了一些,我们俩一下子又都变得非常害羞。我见他挺了挺肩膀,转身面对了我。歇斯底里的大笑和泪水都已经止住,虽然种种突发情感留下的痕迹在他脸上仍旧看得出来,我知道我的脸上也一定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