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之一炬(第7/26页)
伊恩遇上了几个执意要阻止他冲进店里的邻居,正僵持不下。
“不行,老兄,你不能进去!”护城卫队长喊道,伸手企图抓住伊恩挥舞着的双手,“楼梯都倒了,屋顶也撑不了多久了!”
尽管身材瘦削,腿脚残疾,伊恩仍是个高大而强健的男子,截住他的那些护城卫队的好心人靠着绵软的臂力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这支卫队主要由高地军团里领着退休金的老兵组成,而伊恩在大山里磨炼出的力量,加上此刻作为一个绝望的父亲的拼劲,慢慢地、稳健地占了上风。一群人茫然地被步步逼退到印刷店的台阶上,而伊恩则拽着那些妄想要拯救他的人一同步入大火之中。
我感到詹米开始吸气,他竭力地用那业已焦煳的肺叶将空气深深地吞入体内,便立刻跟着上了台阶,将伊恩拦腰截下,往回拉扯起来。
“快下来,兄弟!”他嘶哑地喊着,“你上不去的——楼梯都没了!”他四下里一望,看见我,便把踉跄着没站稳当的伊恩整个儿往后推进了我的怀里。“摁住他,”他的喊声越过嘶吼的火苗,“我去把孩子带下来!”
话音刚落,他已转身冲上隔壁楼门口的台阶,那幢楼底层巧克力店的客人们这时已涌上走道,手捧锡质杯子观望着激动的人群,他推搡着从他们中间挤了过去。
我学詹米的样子,用双臂牢牢地锁住伊恩的腰不放。伊恩企图跟上詹米却未能如愿,于是只能停止挣扎,呆呆地站在我的怀中,狂跳不已的心脏正好压在我的脸颊底下。
“别担心,”我无谓地说,“他能行的,他会救他下来。他会的。我知道他会的。”
伊恩没有回答——兴许都没有听见——只是安静而呆滞地像一尊雕像一般伫立在我的怀里,粗哑的喘息声听上去像是在抽泣。我松开了紧抱在他腰间的双手,他没有挪动也没有转身,而当我站到他身边时,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紧紧握在掌心。要不是我也同样用力地回握住了他,我的手骨多半会被捏得粉碎。
不到一分钟,巧克力店楼上的窗户便打开了,詹米的脑袋和肩膀露了出来,闪亮的红发犹如一股从火场飘散的火舌。他爬到外面的窗台上,蹲在那里,小心地转过身,直到面对着火的小楼。
他穿着长袜,立稳了脚跟,把住头顶屋檐的落水管慢慢地靠臂力把自己拉了起来,长长的脚趾紧抓着外墙的砂浆石缝。只听得一声很响的咕哝,他滑过屋檐,顿时消失在山墙背后,那咕哝声甚至在大火和人群的喧闹之中都能听见。
他要是矮一点儿就肯定做不到。拄着木腿的伊恩也不行。我听见伊恩喃喃自语地念着什么,兴许是在祷告,我想。不过当我很快看了他一眼时,他已绷紧了下颌,满脸的皱纹里写满了恐惧。
“他在上头究竟准备干吗?”我心里纳闷。直到身边的理发师一手遮着眼睛回答了我的问题,我才意识到自己说出了声来。
“印刷店的屋顶上有个活板门,夫人。马尔科姆先生准是要从那儿进顶层去。那上边是不是他的学徒啊,您知道吗?”
“不是!”伊恩听了气鼓鼓地回答,“那是我的儿子!”
理发师被伊恩凶狠的目光吓得缩了回去。“哦,对,您说得正是,先生,正是!”他低语着画了个十字。一声大喊从人群中响起,继而化为了一片呼号,只见两个人影出现在巧克力店的屋顶之上,伊恩扔下了我的手,跳跃着赶上前去。
詹米的胳膊搂着小伊恩,后者佝偻着,脚步蹒跚,定是吸入了太多的烟尘。照他现在的情形看来,他们两人要想从隔壁的楼里原路返回,基本上都不可能。
这时候,詹米看见了楼下的伊恩,立即将一手合拢在嘴边,大吼了一声:“绳子!”
绳子现成就有。护城卫队的装备很充足。伊恩从一个走上前来的卫兵手里抢下一捆绳索,那位居位显要的卫兵义愤地眨巴起眼睛,伊恩没有理会,转身对准了眼前的房子。
詹米咧开嘴俯视着他的姐夫,我捕捉到了他露出的牙齿亮光一闪,也没有错过伊恩脸上露出的会心的窃笑。他俩曾多少次这样彼此抛接过绳索,或是把干草运上谷仓阁楼,或是把货物捆上马车?
伊恩抡起胳膊甩开绳索时,人群向后退去,沉沉的绳圈飞出一条光滑的抛物线,一边自动地延展开来,不偏不倚地被詹米张开的臂膀接下,犹如黄蜂降落在花朵上一般精准。詹米收起悬垂的绳子,立马将其固定到房子的烟囱基底,从视野里消失了。
几个惊险的回合的忙碌之后,两个被熏得焦黑的人形安全着陆在人行道上。胸前腋下绑着绳子的小伊恩伫立了片刻,待到绳索一经松开,他的双膝立即瘫软下来,笨拙地滑倒在鹅卵石路面上。
“你没事吧?小伙子?说话呀!”伊恩伏倒在儿子身边,焦急地解着小伊恩胸前的绳子,一边试图抬起他耷拉着的脑袋。
满脸黑炭的詹米斜靠在巧克力店的栏杆上咳个不停,像要把肺都咳出来一般,但除此之外明显安然无恙。我坐到男孩的身边,把他的脑袋枕在我的腿上。
看到他的样子,我不知究竟该哭还是该笑。早晨初次见面的时候,他是个可爱的小伙儿,尽管貌不惊人,却继承了他父亲和蔼可亲的相貌。此时夜幕已降,他额头一侧浓密的头发已被烧焦成一片淡红的发茬,眉毛和睫毛全数被烧得无影无踪,再往下那抹满了烟灰的亮粉色的皮肤则像极了一头刚出炉的烤乳猪。
我摸索着那细长的脖子找到了他强有力的脉搏,颇感安慰。他粗哑的呼吸声节奏混乱,这也不出我所料。我只希望他肺部的黏膜没被烧伤。他的咳嗽声冗长而令人心焦,瘦弱的身躯随之在我膝上猛烈地震动不已。
“他没事吧?”伊恩本能地抓住了儿子的胳肢窝,扶他坐了起来。他的脑袋无力地来回晃动了几下,向前倒进了我的怀抱。
“我觉得他没事,不过不敢肯定。”男孩还在咳嗽,但没有完全清醒过来。我把他抱在肩头,像抱着一个巨大的婴儿,徒劳无功地轻拍着他的后背,只能听任他不停地反胃和哽噎着。
“他没事吧?”这次问话的是詹米,他气喘吁吁地蹲到我的身旁,那烟熏嘶哑的声音我都没听出来。
“我觉得没事。你呢?你看着像马尔科姆·艾克斯13。”我越过小伊恩上下起伏的肩膀,瞥着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