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伤口 The Wounds of the Past(第2/4页)

“吾师尤文斯。他并非皇帝,却终身辅助很多皇帝。他一手创建了帝国,却也导致帝国的毁灭。从很多方面讲,他是个伟人,伟人总会犯下可怕的错误。”巴亚兹若有所思地转动旧法杖,“必须记取历史的教训,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他顿了顿,“别无选择时除外。”

杰赛尔揉揉眼,看着广场。也许这番教诲对兰迪萨王太子有些意义,虽然连这也颇值得怀疑。他离开朋友们、告别朝思暮想的荣耀和晋升就为这个?听秃顶糟老头发表迂腐见解?

三个士兵穿过广场朝他们走来,令他眉头皱得更深。最初他还不以为然,直到发现对方的目标正是他和巴亚兹,他随即看到另有两组士兵从不同方向赶来。

杰赛尔喉咙发紧。他们的盔甲和武器虽然样式古老,但似乎令人担忧地灵便趁手。比剑是一回事,真刀真枪是另一回事,他当然有理由担忧,担忧被九个迅速逼近的士兵包围而无路可逃决非胆小。

巴亚兹也看见了:“有人来欢迎我们。”

九个一脸严肃的兵将他们团团围住,武器紧握在手。杰赛尔端平肩膀,尽力摆出威武姿态,同时不与任何士兵对视,手也尽量远离剑柄,以免引起误会,被捅个透心凉。

“汝乃巴亚兹?”带头的大个士兵说,他头盔顶上有一簇脏兮兮的红羽毛。

“这还用问?”

“善。吾主帝国专员暨加基斯总督萨拉诺·纳巴,邀汝相会。”

“是吗?”巴亚兹环视这些兵,朝杰赛尔抬起一边眉毛,“既然帝国专员派来荣誉护卫盛情相邀,拒绝似乎不太礼貌。带路吧。”

***

要说九指罗根有啥感觉,那就是痛。他拖着脚走过细碎的鹅卵石路,每把重心移到破脚踝上就痛得一缩,不得不喘息着挥舞手臂保持平衡。

长脚兄弟咧嘴笑着回头看他这副苦相:“伤势如何,朋友?”

“痛。”罗根咬紧牙关咕哝。

“哎呀,我觉得你受过更重的伤。”

“哈!”旧伤口数不胜数,他这辈子大半时间不是这里痛就是那里痛,旧伤未复又添新伤。第一道真正的伤口是山卡在他脸上划的,那年他才十五岁,身材精瘦,皮肤光滑,村里的姑娘们还喜欢看他。他用拇指摸摸那道旧伤口,记起父亲在烟雾缭绕的大厅里为他包扎,记起药膏的刺痛,记起自己拼命咬住嘴唇不叫喊出来,因为男子汉不能喊痛……

……如果能做到的话。罗根记得自己面朝下躺在恶臭的帐篷里,死咬住一块皮革,冰冷的雨打在帆布上。但他们从他背上拔箭头时,他仍旧把皮革吐了出来,厉声惨叫。他们花了一整天才找到那该死的东西,而罗根喊破了嗓子,足有一星期说不出话。想到这个,罗根只觉刺痛的双肩仍在抽搐。

而与三树决斗后,他一个多星期说不出话、走不动路也不能吃东西,甚至几乎看不见。下巴碎了,脸碎了,碎掉的肋骨数都数不清。他碎了那么多骨头,活像一团痛苦、啜泣、自怨自艾的烂泥,担架轻微晃动就让他呜咽。一个老女人用匙子喂他,他为此满怀感激。

若干痛苦的回忆同时涌来:卡莱恩之战失去手指,烧灼残指断桩痛得他发疯;在山丘间被一记闷棍砸晕,于冰冷的野外躺了一整天;寡言哈丁的长矛刺穿肚子,教他尿出血来。透过疤痕累累的皮肤,罗根一一感受旧伤口,不由得抱紧颤抖的身躯。

好吧,旧伤口难以尽数,但这不会让现在的伤好受些。肩膀孜孜不倦地痛,犹如火红炭球。他见过有人因为一道擦伤失去整条胳膊,他们先切手掌,然后切手肘,最后不得不切到肩膀。那人倒下开始说胡话,终于没有醒来。罗根可不愿这样入土。

他跛着走到破裂的残墙下,靠住墙痛苦地耸去外套,用一只手笨拙地解开衬衫纽扣,摘掉绷带上的别针,小心掀起来。

“看起来怎样?”他问。

“像是全天下最丑陋的疤。”长脚凑近他肩膀,喃喃道。

“闻起来呢?”

“你要我凑近闻?”

“说说臭不臭。”

领航员倾身做作地嗅了嗅罗根的肩膀。“非常显著的狐臭,大概来自你的腋窝,恐怕我的众多卓越天赋对此也无能为力。我觉得伤口闻起来都一样。”他别回别针。

罗根穿好衬衫。“相信我,溃烂的话闻起来不同。那味道就像坟墓,除了用刀,你没法阻止溃烂,可惨了。”他发起抖,用手掌轻轻按住悸动的肩膀。

“好吧,”长脚迈步走向又一条荒废的街道,“幸运的是我们带上了那马尔基尼。她的社交天赋少得可怜,但谈到照料伤口,好吧,我从头看到尾,可以跟你保证,她缝线时的镇定和精准跟皮革大师缝皮一样!真的!她用针之灵巧,堪比王后的裁缝。恐怕我们这趟旅程少不了她对付伤口的天赋哪。”

“这趟旅程危险吗?”罗根边努力穿外套边问。

“啊哈,蛮荒的北方无法无天,血仇当道强盗当家,人人武装到牙齿,一言不合就要打要杀;在古尔库,外国人的命运被当地总督主宰,随时可能被卖为奴;斯提亚城邦的角落里全是扒手,进城没被当官的刮走的钱就会落入他们囊中;千岛群岛海盗肆虐,似乎商船有多少海盗就有多少;遥远的苏极克十分排外,指不定你前脚刚去问路,转身就被送上绞架或割开喉咙。环世界步步惊心哪,九指朋友,但若以上种种还不够刺激,建议你造访旧帝国。”

罗根觉得长脚兄弟似乎挺享受:“有这么糟?”

“比这还糟,噢是的,比这还糟!尤其是不单造访,还要从帝国一头走到另一头。”

罗根一缩身:“这是我们的计划?”

“这个,如你所言,正是我们的计划。从记忆无法溯及的时代开始,旧帝国就在打内战。这里曾是一个皇帝统治的统一国度,强大的军队和忠诚的政府保证皇帝的律法畅通无阻,后来却瓦解为许多争斗不休的封国、想入非非的共和国及其他城邦和小领主,没有武力威逼,谁也不服谁。税收和抢劫、正义和谋杀、权利和妄想,这之间的区别模糊消失了,几乎每年都有野心勃勃的强盗自称世界之主。有段时间——我记得是大约五十年前——居然同时有过十六位皇帝。”

“也就是多出了十五位。”

“应是多出十六位才对,而且每一位对旅人都不友善。要列出被谋杀的旧帝国皇帝名单,那可真是眼花缭乱哪。不过,我们不一定会死在他们手上。”

“不一定?”

“噢,天哪,当然不一定!我们沿途要克服的障碍多着呢,尤其是时近冬天的现在。加基斯以东是辽阔平坦、绵延数百里的草原。也许在旧时代,草原上有人居住耕作,笔直的石头路四通八达。但现在那些城镇成了沉默的废墟,大地是暴风肆虐的荒野,破碎的石头路将粗心大意的旅人带往深不可测的沼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