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逞妒忌蟆六求螟蛉 因孝心信乃禊瀑布(第2/3页)

从这一年的秋天起,手束感到身体不适,卧病在床,针灸和医药都无效验,到了冬初就更日益严重。这使番作愈加愁眉不展,夜间也难以安睡。信乃每天早晨去求医取药,然后劝药捶背,山南海北地讲故事安慰母亲,不时热泪盈眶。母亲看到儿子难过的样子,心里很不好受,忍耐不住就抚摸心坎儿,装作因病之故。母子二人虽然互相不说,儿子的孝心和母亲的慈爱是不言而喻的。一天早晨,信乃去取药,出去之后,番作给锅里的粥调咸淡,并开着半扇门,借点风生火。手束看到,稍抬起点头说:“让自己的丈夫生火提水,甚至还做饭,真使我于心不安。不仅如此,尚不足十岁的信乃每天和大人一样伺候我,晚上都不得休息。有这样贴心的丈夫和儿子照看,最后还是得走上永别之路。我这次得病是有缘故的,信乃不用说是祈祷神佛得的儿子,有这样那样的吉兆,因此生的虽是独子,却年幼早成,智慧过人,连父亲都十分称赞。我被生下不久就死去的信乃的几个哥哥吓怕了,唯恐他短命,有这种想法已经很久。信乃倘若也难以逃脱前世的报应,不好养活的话,就请以母亲的命来代替。我这些年并未白白向泷川岩屋的神佛祈祷,信乃自襁褓中既未得过病,也没伤过风,轻轻送走了天花这瘟神,平安度过了即使不得病也要受伤的七岁那道关口。我今即使离开尘世,只要能让儿子今后大吉大利,我的愿望也就实现了。我对生命并不可惜,可悲的是永别。他虽没了母亲但父亲还健在,有你的光辉照耀着他,就不怕黑暗,会茁壮成长。我已经不久于人世,不要浪费钱财为我煎汤熬药,不必管我了。”说着眼泪汪汪的。她那微弱的呼吸和已知必死的话语,令人倍感凄凉。朝不保夕犹如袖上之霜露,生命垂危宛若只剩一只翅膀还在苦苦挣扎的秋末粉蝶。番作不住叹息说:“不要说那些没用的话,你说想换儿子的命,如果命能够换,世上就没有丧子的父母了。你是由于胡思乱想才得病的。想这些没用的,还不如服药喝粥,耐心养病的好。”他讲明道理,耐心地说服手束。冬季日短,虽已到巳时,但同往常不同,信乃还没回来。他不是在途中无故耽搁的孩子,究竟是出了什么事?父母惦念儿子,实在放心不下。番作想到外边去看看,便拉开纸门,没想到在走廊上放着取药的篮子。他觉得奇怪,赶忙解开绳打开盖一看,药却在里面。原来如此,于是面颊露出笑容,急忙提着篮子进入室内,对手束说:“药在这里,不知信乃什么时候回来的,可能散心去了。自从你有病以来,他从来未因自己的事情到外边去,不知看见什么有趣儿的事?回来也没告诉一声就出去了。真是孩子气。”手束稍放点心说:“偶然这么一次,就不要说他了。我想他不久就会回来的。”虽然这么说,可没见到面却还是有点不放心。这样很快过了未时,太阳已经偏西,信乃还是没回来。“即使贪玩,肚子饿了也应该作罢,什么都没吃,在哪里呢?真是莫名其妙。”父亲这样一说,母亲又把沉重的头抬起几次向外边张望。听到草履声,认为是他回来了,可却是去浪速浦割草人的脚步声。妻子抱怨,番作也站起来东张西望,实在等急了,不觉叹息说:“我的腿脚要是从前,出去跑一圈一定将他领回来。”

十月小阳春白天日短,番作看着夕阳,拿起了拐杖,心想他究竟到哪里去了呢?要是到天黑就更难找了,不管到哪里也要把他寻回来。于是插一把刀,拄着拐杖,将待出门。番作后门对面住着一个叫糠助的庄客,右手拿着一根鱼竿和一个鱼笼子,左手拉着信乃,匆忙地前来造访。和将要出门的番作走了个碰头,格格地笑着说:“这不是犬冢君吗?秋天的庄稼已经收完了,为了歇一天,天未亮我就高高兴兴地到神谷川去钓鱼,绕泷川回来。看到您的儿子在不动瀑布洒水净身,周身冻得冰凉,已经奄奄一息,把我吓了一跳,赶紧将他拉出来,立即带到和尚那里去,烤火喂药。经过和尚们的抢救,过了半晌才苏醒过来。我又为他讨来汤饭让他吃饱了。问其缘故,是为了使母亲的大病早日康复进行祈祷而洒水净身。不足十岁的孩子就有这么大的孝行,和尚们很受感动,主动赐给能治愈该病的神符和供米。那个瀑布离庙很远,除我之外少有人知,甚是危险,这样一个好孩子,无论父母或是神佛都不会抛弃他。他母亲定会康复,领过您的儿子吧!天快黑了,就此告辞。要好好照看病人,有事情从后门吹竹螺喊我。小少爷,明天来玩!烧鱼给你吃。”也不等对方答理,没进屋就回去了。番作扶着儿子的肩头,如同过山路一样艰难地走入室内,立即告诉妻子。手束听了,竟忘记了病痛,让儿子走到自己身边,说:“信乃你要懂得,尽孝也要有个分寸,如将身子伤了,父母该多么难过。那样的孝反而是不孝了。孝顺父母的儿子,即使不祈祷,神也会保佑的。别再干那种危险事了!”信乃受到母亲的教导,噙着眼泪说:“您说的我懂了。今天早晨到医生那里取药回来,偷偷听到母亲对父亲说,为了使信乃长命百岁,母亲竟牺牲自己的性命向神去祈祷。可能由于祈祷的灵验,才使您长期卧病,所以我非常难过。尽管眼泪浸湿了一条袖子,却咬紧牙没哭出声来。跪在走廊上心想,母亲的祈祷有灵验,我的祈祷也会有灵验,无论如何也要牺牲自己换回母亲的性命。就把药放在那里,跑到母亲多年信仰的泷川去,向岩屋的神反复祈祷我心里想的事情。受瀑布的强烈冲击一度昏过去了。以后的事情就不知道,没想到被糠助救了。我活过来,是否神就不会接受我的祈祷了?实在令人懊悔悲伤。”一面说着一面揩眼泪。手束痛哭流涕地说:“世间很多人都有子女,但我那八九岁的孩子却懂得替父母死,即使我今天就死了,我也最幸福。你的诚心已被神明接受,所以才没有变成瀑布潭中的尘芥回来了。看到你这样命大的儿子,死后也安心了,我是因高兴得难以自抑才泪流不止的。母亲想替你死就去祈祷,那是一时糊涂,是不会有灵验的。我已再三地后悔不该那样祈祷。”一边流泪一边教育儿子。番作一言未发,仔细地听着,这时才开口说:“我的可怜孩子,没有你的至孝,你母亲的困惑怎能解开。如周公的《金滕》篇,是写他向神祷告祈求代替成王生病。这可能是当时的寓言,表示至诚至感之德。人的寿命长短,人是不得而知的。如果知道,忠臣、孝子谁还让君父病死在床上?汝年幼而才智胜过大人,是应该懂得道理的。我说的要好好记住。”这样地教诲后,又顺便向他述说了结城陷落后,祖父匠作殉死尽忠和春王、安王两亲王蒙难的情况。另外母亲手束为乞得一子,由泷川的庙回来亲自拜见了神女,并授予珠子没有拿住,将与四郎带了回来,自此不久身怀有孕,生了信乃,这天晚间把这些事都说给了他,并加以解释说:“吉事有吉兆,凶事有妖孽。手束在怀孕时定是看到了神仙显灵。然而那个神女究竟是辩才天,还是山神?抑或是狐狸之所为却不得而知。我认为你是神之所授,但若告诉外人,则会被认为是痴人说梦,反而成为世人的笑柄。所以尽管认为那是怀了智勇双全之子的祥兆,却暗藏在心中,连对你母亲都没有讲,自然也没对你说。你该懂得这个道理。”他这样亲切地进行教导,信乃侧着小耳朵听着,不时深受感动。手束也暂且忘了病痛,听得兴味很浓。当下信乃想:“我母亲没得到神女所授的珠子,只带回一只狗,也许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我虽安然无恙,母亲却日常多病,终于病笃。如果是那样,那么再找到那颗珠子也许母亲的身体会康复,不管怎样也要得到那颗珠子。”于是就更虔诚地向神佛祷告,虽然他心里抱着希望,但想把那连看都没看到过的珠子再找回来谈何容易。手束的病日益严重,又过了十几天,已经危在旦夕了。她有气无力地留下遗言,于应仁二年十月下旬的一天早晨,就安详地如睡觉一般断了气,享年四十三岁。番作十分悲痛自不待言,信乃呼天喊地,血泪湿透了衣袖,抽泣着打着滚哭,泣不成声。邻里们都来了,有的劝说和鼓励信乃,有的帮助番作料理后事。次日黄昏抬出棺材葬在番作母亲坟墓的旁边。这一天,信乃也没换衣裳,用棉花把脸包起来,全身都是女装打扮给母亲送葬,看见的都忍不住笑,从出去到回来无不指指点点地在窃窃私语。信乃看到这种光景,心想,不管平素怎样,这些蠢货在人家痛苦的时候也不该嘲笑取乐,但未露声色。在母亲七七之后,才对父亲讲了送葬那天的事情。他说:“我是男孩子,为什么将我当女孩子呢?我不怕人家厌恶,但是连父亲都贬低我,心里非常难过。如有什么缘故请您告诉我。”信乃面露平素罕见的怒容问。番作笑着说:“这无须生气,就先把这件事告诉你。你有三个哥哥,都在襁褓中死了。生了你以后,你妈怕你不好养活,很不放心。按照习俗,认为把你当作女孩子哺养就平安无事了。妇女无知,但想解开这个疑虑却又找不出根据,我也就听之任之,给你起名叫信乃,是取了如此这般的意思。虽然默许妇女的忌讳似乎是坏事,但是我能不加考虑就轻易答应吗?无论古今,男儿未到十五岁好比女子,不剃掉发额,穿长袖衣裳,甚至可以穿红裹绿的,这就是男扮女装的根据。另外,不仅妇女插簪,为了戴住帽子,或将黑漆礼帽的后边系紧,从前男人也插。将它看作是丑而加以嘲笑,是因为不知道其中的缘故,这与倏忽二神凿浑沌氏之窍是一样的。人并非总是孩子,你到了十六岁也是个男子汉了。笑汝者为不知,汝怒之则是不智。就不必介意了。”这一番话立即解开信乃的疑惑,心想,在这一点上也体现了亡母对自己的慈爱,可悲可敬。于是掩泣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