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龟筱奸计赚糠助 番作远谋托孤儿(第2/3页)
三月的天空甚为寒澈,山上吹来的晚风依然余寒料峭。信乃想到父亲晚间应该加点衣裳。他在一间屋内,收拾起习字的桌子,拿起一件浅蓝色粗丝的半截绸褂子,打开从背后给父亲披在肩上。在起居室的一角挂着的纸灯已经点着了。虽然照不到每个角落,但是借助庭中皎洁明亮的月光,模模糊糊地可以看到尚未咽气的与四郎。信乃挂上一扇防雨窗,把火盆往父亲身边推推说:“风变了,突然感到很冷。春天日长,虽早已吃过晚饭,可没吃多少菜粥。您不想再吃点吗?”番作摇摆头说:“整天不活动,一日三餐之外还吃什么?菜粥隔夜就不好吃了,还剩了不少,你再多吃点。凉吃不好,热热吧。”说着把火盆往前拉拉,往外扒扒埋着的炭火。信乃说:“没有多少了,想给与四郎点,可是它不吃,本想救救狗,却让它受这个罪。都是我的过错,实在后悔莫及。方才糠助说的和父亲大人的回答,我在那里都听见了。公文之事如果属实,则大祸将要临头了。这件事大人您根本不知道,我已经说了几遍,总之有我一人承担就够了,这一点我已有思想准备。只是您的行动不方便,长期有病,从明天起谁来伺候您?您越来越可怜,病情也日益加重。想到这里,我的不孝之罪,即使来生也难以赎过来。为什么祖孙三代都忠义过人,却尽被埋没,浮世日月何不照我?想起父亲,我这死不足惜的人也觉得颇为留恋。”一边说着,一边不时掩涕。番作平好炭灰,把火筷子立住,叹息说:“祸福有时,听天由命。既不必抱怨,也不必悲伤。信乃!我和糠助说的话,你不是都听到了么?公文之事是可耻的预谋,全是他们编的假话。这点伎俩,虽可欺小儿,却骗不过我番作。那是蟆六教给姐姐赚糠助的,为的是骗取宝刀。这是很愚蠢的行为。二十多年来,他挖空心思想夺取村雨这口主君的佩刀,已有多次,托别人前来说情,诱以高价,要我把刀卖给他。或在夜阑人静时越墙撬锁,想把刀盗去。他施百计,我有百备。因此,其邪念至今未能得逞,为此十分恼火。不料今天伤了我的狗,总算出口气,所以又生妄念,以公文被撕毁为由,欲夺取宝刀的奸计,实已昭然若揭。几年来,蟆六把希望寄托在宝刀上,我早就猜透了他的心思。他自称是我父的继承人,当上了村长,但没有世传的家谱和文书记录。我要拿这把刀和他争继承权,他就会一筹莫展,这是其一。其二是成氏朝臣没落后,此地已归镰仓的两管领所管。他是管领的敌方家臣之继承人,无旧功旧恩,不重献微忠,则难以永保庄园。因此想把村雨宝刀进献镰仓,解除公私的宿怨,以便安心。我既不同姐姐争庄园,又怎会舍不得一口刀?然而这口宝刀是幼主的遗物,有亡父的遗命,必须十分珍重,即使与之同归于尽,也不能送给姐夫。再说当初未将村雨献给成氏朝臣,不仅是为姐姐着想,且春王、安王、永寿王皆为持氏之子,我父侍奉春王、安王两亲王,两亲王蒙难,我父要我将宝刀作为主君和父亲的遗物,为其祈祷冥福,我只接受了这个遗训,他并未说让我献给永寿王。因此我想等你长大成人后,将宝刀献给督大人〔即左兵卫督成氏〕 以为立身出仕之阶,所以多年来谨防贼盗,秘藏至今。”说着从砚台盒内摸出一把小刀,往梁上吊着的大竹筒子一割,吊的绳子断了,竹筒啪嗒落地,断作两截,从中露出了村雨宝刀。番作急忙将锦囊带解开,恭恭敬敬地贴在前额上,祷告了一会儿才拔出刀来。信乃往跟前凑身,从护手到刀尖,目不转睛地看着。正是:
光闪闪七星花纹,耀眼夺目;亮晶晶三尺寒冰,冷气逼人。结露凝霜,疑是半轮秋月;避邪降妖,堪称千载宝刃。亚赛中国之太阿、龙泉,我邦之拔丸、莳鸠,小乌、鬼丸。
稍过片刻,番作将宝刀轻轻纳入鞘中,说:“你可知道这口宝刀的奇特?如带杀气拔出来,刀尖滴露,杀了仇人,刀身染血,水珠愈益喷出,随手散落,犹如阵雨来时风扫树梢,故称之为村雨。现将它传给你,但你这个打扮很不相称,要把发髻剪短,从今就改名为犬冢信乃戍孝。本欲等你到十六岁长大成人再传刀改名。可是我久病不愈,自知难以久待,今天不死明天死,即使明天不死,也耐不过今年的寒暑。只恨你仅十一岁就将成孤儿。”说罢又不住叹息。信乃看着番作说:“父亲何出此言?您纵然有病,但年尚不满五十,怎会有那等事?然而您说今天或明天就会出现凶事,您是否在想,若公文之事成为事实,而有人前来逮捕时,就由您去承担,以此来救我?这太过分了。”没等他说完,番作哈哈笑道:“公文之事既然是欺诈,也就无被逮捕之罪。然而正好利用我姐姐以欺骗的手段让糠助来商量有关你的事情之机会,我想把不久于人世的瘦腹现在就剖开,以便把你托付给姐姐。”信乃听了十分惊讶地说:“真不敢相信这是您说的,那些人虽说是亲戚,却是冤家对头。您无故丧身,把儿子托给冤家,我真不理解!”父亲点头说:“你疑之有理,但这正是我的远谋,以免村雨这口宝刀被夺走。想从今天起就借姐姐之手,将你养大成人。总之,我已难以活命,父亲以自杀肥子,岂非骨肉之计。我姐姐和姐夫虽贪利忘义成性,听到番作自杀,一定害怕乡里们更加恨他而聚众闹事。因此他会诚恳地收养你,表示诚意以消除乡里们对他的愤恨。无论姐姐夫妻怎样哄问你这口宝刀,决不能给他们,要断然拒绝。你要谨遵父命,成人后去浒我把刀献给督大人。起居坐卧都要防止被盗。宝刀虽未落到蟆六之手,但在其家就容易被夺,不能掉以轻心,以免招致祸患。防止被盗在于你能用智,若随便把刀藏起来,而夺刀人之心始终未死,防不胜防,总有一天会被夺走。应有如黄叔度鼓琴以退群贼之谋。寡不敌众,要善于使人真假莫辨,这样才能转危为安,出生入死,这才是大智之举。如能临机应变,则不难防范,切切不可忘记。倘若他们夫妇能逐渐改变态度,真正疼爱你,也要以赤心侍奉,以报答其养育之恩。如果其害人之心不死,而你又防御无术,就携带宝刀赶快逃离。虽然他养了你五年或七年,但你是犬冢氏的嫡孙,蟆六的职禄是汝祖父之所赐,你以先人的余荫长大成人,而非姑父之恩。纵然不辞而别,也不能说是不义,要想到这些道理。这就是我的策谋。我若苟延残喘地贪图活命,错过这一时机,死在病床上,则你姑母不仅不养你,而且宝刀也会落入其手,谋划之事定成画饼。这口佩刀是主君和我父亲的遗物,虽在首阳也不采薇、未仕二主的番作,临终借用,看看它的奇特功能吧。”重新拿起村雨宝刀想拔出来,信乃慌忙将刀攥在手中说:“您深思远虑,早就决心自杀。这都是为我着想,我并非不懂您的慈爱,才制止您的行动。您虽得了难治之症,但我要尽心为您寻找良医良药进行医治、看护,如果终于不治,则当然一定很难过。可是尚未见分晓,您就剖腹自杀,人们会说您是发疯而死。为什么一定要在今天晚上……”未等他说完,番作就声色俱厉地说:“别说那种傻话了。该死之时而不死,比死还耻辱。嘉吉年间在结城,未能得死是为了主君和父亲,自从腿残废后,在筑摩侨居三年,未能最后见到母亲之面,已悔恨终生。自那以后二十多年,无所事事,做个偷生之民,贪图活命,现在岂能不为子孙着想而贪生怕死呢?你虽能推动千钧重石,也难撼动我心。再要制止我,就是不孝。糠助就要来了。他会妨碍我的,还不躲开。”说着伸出左手想把信乃拨开,可是信乃发髻被揪散,头发乱了,打着滚儿也不松开手说:“虽然受您斥责,这件事我碍难从命,我要坚决制止,请您原谅。”信乃死死抱住父亲,想把刀夺过来,但是小胳膊抵挡不住死意已决者的力量。番作愤怒地高声叫道:“放开,放开!”儿子还是拼死纠缠,使番作难以下手,便用劲把儿子推倒,坐在他的背上。虽然体衰却依然不愧为勇士。信乃说:“您这是做什么?多么悲惨啊!”拼命地挣扎着,几次想翻过身来,但他却无能为力。这期间,番作解开衣襟,脱掉上衣,抽出刀来,卷起右手的衣袖,将冰凉的刀尖向腹部扑哧一插,镇静地一转,鲜血喷了出来。压在身下的儿子也流出了血泪。父亲把刀拔出来,右手十分软弱无力,又加上了左手,想刺气管,可是刺偏了,好歹刺破咽喉就倒下了。信乃爬起来,半身染得通红,抱住父亲的尸体呜呜痛哭。其状有如萧瑟秋风吹拂爬山虎的红叶,只得凄凉依枯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