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死亡之歌(第8/10页)
这是师夷第一次看见云胡不归的持久用力,连力大无穷的小铁匠都在急速喘气的时候,云胡不归却显得很低调。她能感觉到他脊背上下耸动,也能听见他的呼吸,他呼一口粗气,然后是急促的两声吸气,虽然动作幅度很大,但呼吸声却丝毫不乱。他丝毫也没有被恐惧压倒的迹象,不像是在逃命,倒像是在下棋。
每到一个岔道口,云胡不归就大吼一声:“灯!”
师夷举高提灯,灯火的光晕在壁画上一晃而过,他们的身影映照在颓败的图像上,云胡扳动船桨让小船转向,他从没有拐错一道弯。
师夷惊讶地意识到,他其实不知道那些涂鸦符号是什么意思,但记住了他们刚才下来时经过的每一个岔道口。
他们穿过一道又窄又挤的河道,窄到不得不收起木桨,用手在两侧的岩壁上推着缓慢前进。河水顺流而下,将他们向后拖去,而身后则响起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挤压声,显然那只怪物正在拼命往里钻。
沙蛤依然瘫倒在船底不能动弹。师夷一手提灯,另一只手抓住船沿,伸出两条长腿蹬两岸突出的岩壁。就在这时,一阵浪冲来,她手一松向后摔去,几乎掉入水中。
云胡不归跳了起来,双手揪住她的衣襟,将她向前拖去。提灯划了一道弧线,狠狠地撞在师夷的鼻子上,但她死抓住没有脱手。如果灯灭了,在黑暗中迷失方向的他们必然只有死路一条。热血汩汩地从她磕破的嘴唇里流了下来。
“船桨……”她坐稳身子,正好看见云胡不归的长桨顺着水流远去。
“稳住。”云胡不归说,他处变不惊,在这样的紧急时刻,平稳如一碗端平的水。可他的年龄和她相差无几,师夷不由得惊惧他受过什么样的训练。
他抄起刚才师夷捡起过的木板,伸手入水,继续划了起来。
他们身后传来一声翻滚的巨响,然后是被羞辱的可怕嘶吼。似乎那只怪物发觉了猎物即将脱逃的征兆。
小船终于冲出了那道窄洞,阿瞳放下长桨,小船像箭一样在水面上飞驰,阿瞳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颤抖,他已经明显脱力了。
“可以停了。”云胡不归说。
他们静坐在黑暗中,听到前方瀑布哗啦啦的声响,还听到另一声可怕的怒吼,但是那吼叫声却在离他们远去。接着是一连串油腻腻的肥肉撞击岩壁的巨响,转向另一个方向去了。
“我们脱险了!”师夷叫道。
阿瞳拼命地喘着气,好不容易才从口中挤出几个字:“地下……矿区,它去了。”
云胡不归冷静地回过头来,看着阿瞳说:“刚才,你问了我一个问题,现在我可以回答你了:我在船上没有找到血迹,也没有看见一丁点儿砍切的痕迹。”
“我学过如何观察一个人死去的痕迹,”云胡不归平静地说,“能向你保证的是,那条黑船上,绝对没有人死去。”
3
熊悚一步也没有耽搁,夜盐的队伍一消失在视野里,地下矿区的大规模挖掘就开始了。
他对那个黑暗中出没的怪物心存忌惮,将自己的卫队派到下面担当矿工护卫。铁腿戎卡就在其中,此刻,他正满心不愿意地背着沉重的十字弩,站在一块突出路基的怪石顶上。
他的脚下是一道深深的大裂谷,贴着峭壁的小道上,背着绳索和木条、铁钉的矿工和木工络绎不绝地穿行,捶打和敲击之声不绝于耳。
最显眼的,是一条供冲车运行的木头轨道,挂在绝壁上,几乎有无穷长,木桥和栈道在两道绝壁间往来交错,好像一条骨节突露、蜿蜒盘绕的大蛇。这条木栈道已有上百年的历史。
一群木匠背着大木方从铁腿戎卡的脚下路过,那是为挖矿而服务的木匠,被河络们称为“锯木狗”。他们要搭建栈道和冲车道,还要跟随挖掘巷道的矿工前进,竖立支撑巷道的支架。
戎卡目睹着河络工匠在脚下来来去去。这儿地域狭小,无法小睡,无法散步,只能把脚站麻。
他期待即将到来的地火节,期盼和姑娘们一起舞蹈,和她们找个石洞一起寻欢作乐。
但在这里,他只能无聊地摆弄手上的十字弩。
那是火环城里最大号的虎喝弩,弓身长三尺三,弦长二尺五,背在身上几乎会碰到脚跟,结实的紫杉木上分布着铁筋,特制的铁箭可以射入石头半尺深。铁腿戎卡一点儿也不明白背着这么大个玩意儿有何用处。
他打了个哈欠,双手撑着虎喝弩,睁着双眼,陷到自己的白日梦中。他迷迷糊糊地看着脚下挪动的“蚂蚁”远去,回来搬取材料,再度远去,好像钟表一样准确。这样的过程规律而且重复,后来似乎有了点儿小骚动,有人匆忙地跑过他的脚下,然后又匆忙跑回,节律被打乱了,黑压压的人群分成一簇一簇地向两个方向流动,有一些扑向前方,更多的是朝向后方。
铁腿戎卡事不关己地大睁着眼,注视眼前的动静却不解其意。纷扰掠过他的心灵,好像溪水跳过卵石——直到一只手重重地拍到他的肩膀上。
铁腿戎卡吓了一跳,扭头发现竟然是夫环熊悚,还有矿大师火掌舒剌。“你跟我来。”熊悚吼叫道,声音好像霹雷。
铁腿戎卡来不及多想,扛着沉重的虎喝弩跟在夫环后面,朝前跑去。
夫环和火掌舒剌身后,拉拉杂杂跟着三两名河络兵丁,身上的兵器叮当作响,铁腿戎卡的头儿——灰鼠卫队的领卫毒鸦营山也在其中,背上一把锋利的铁链镰刀闪闪发光。这让铁腿戎卡心中安定不少。他不言不语,跟着他们顺着刚刚修建起来的栈道向前跑去。
仰面有许多河络工匠跑来,不断挤撞到他们的肩膀上。栈道上耸动着一股惊慌的气息,但生性沉静的河络不会在这种惊慌中吐露只言片语,大队人马只是沉默着,扛着他们誓死不会丢弃的工具逃跑。纷乱的脚步声好像两条川流不息的河流,从他们耳畔绕过。
铁腿戎卡摸不着头脑,幸亏他的职责也不需要思考,他只是用手压着铜刺头盔,一个劲儿地跟着夫环他们向前跑去。
很快,黑咕隆咚的洞穴里,其他的河络都不见了,只剩下他们这支孤单的队伍。
铁腿戎卡闷着头气喘吁吁地跑,听着他们孤独的脚步声在岩洞中传出很远。他们越往前进,小道两侧的绝壁升得越高,他们扶摇而上,很快就看不见顶端了。
要不是领卫毒鸦喊了一声“停”,铁腿戎卡几乎就撞到了熊悚那宽厚的背上。“灯。”熊悚粗暴地喊道。
两盏獾油灯被送到了前面,从熊悚的肩膀上递出。
铁腿戎卡就着昏黄的光晕,看到了前面断裂的栈道。支撑栈道的木头撑杆,都是上好的榆木,韧性十足,每一根都有三握那么粗。但此刻,在他们脚下,上百根撑杆却像折牙签那样轻易地被折断了,切口齐刷刷的,将十二尺宽的木头栈道拦腰切断了百十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