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如火烈烈(第12/19页)

河络头骨群中响起一片低语,它们争议不休,骨头的低语在室内嗡嗡作响,良久不散。

最后颅骨命令说:“你退下吧。”罗达消失在黑暗中。

裁决仍没有结束。“传夜盐。”

年轻姑娘出场的时候,熊悚的瞳孔还是紧缩了一下。

熊悚怒视着对面的女孩,他恨这姑娘,从认识起就讨厌,他记得她小时候似乎很调皮,到处闯祸,但是她到底闯了什么祸,他又记不太清了。

“我无罪!”熊悚说,“医生不用为切除了一条被毒蛇咬过的胳膊而负责。夜盐要背离火环城,背离河络的生活,她就是被蛇咬过的胳膊,她死于这种无理的坚持。”

冰冷的头骨慢条斯理地说:“你也许应该知道,那条船上,唯一活下来的孩子,她的名字就叫夜盐。”

熊悚愣了一下,飞快地摇头:“这不可能。”

“你不愿意想起来,是因为你又杀了她吗?”游历者冷酷地逼问。“不!不可能!”

“这是你一直恨她的原因吗?”

熊悚捏紧拳头,全身颤抖,怒视着发问者,但是萨柯的眼窝位置只是两个深深的孔洞。它无法与熊悚对视,也无法对他做出反应,这让他的愤怒如同扑空的大鹰,茫然无措又空虚失落。他慢慢地思考,慢慢地吐露出自己的疑问:“跟随夜盐走,难道就能避免覆灭的结局吗?难道就不会有人因为夜盐的选择而死去吗?我们之间究竟谁有罪,就因为火环部族顺从了我的选择,所以我必须承担这种指责?”

“你的话,也是我想问的话。”夜盐说,只是平静地看着熊悚,摇了摇头,微笑,然后化成一阵青烟消失了。

“传即将死去的人。”

那颗无人能识辨的古老颅骨张开无牙的嘴巴说。

一些河络在火焰中显形,但他们的形象很缥缈,看不清面目。

“我反对,”铁骨奥司说,它似乎对熊悚还有些维护之意,“我们无法为即将发生的事做出裁决。”

游历者萨柯立刻反对:“凡事均有前因,前因若定,后果接踵而至。”黄脆的老颅骨点头赞同。

熊悚则努力地辨认那些幽灵,但他们宛若轻烟,聚散离合,绝无定形。他摇着头说:“我无罪,但若他们还未死,我又该如何为自己辩护呢?”

“相关死者传唤已毕,夫环熊悚一直坚持自己无罪,各位大人可以做出裁决了吗?”

“我无所谓,就算搞清了谁有罪,依然没人可以救我。”缺失了下颌骨的那颗残破的头颅说。它将头扭向一边,露出颊骨上刺的那行文字:我觉得我还可以抢救一下,像是睡着了。

游历者萨柯立刻顿了顿下巴,语调清晰地说:“我的判决遵从你的内心,有罪。”

矿工出身的夫环雷镐转过空洞的双眼:“有罪。”

铁骨奥司长久地凝视熊悚,心事重重地做出了裁决:“有罪。”

火环城里最古老的头骨本该进入永恒梦幻,如今也点了点头,张开它那磨损得很厉害的下颌,开口言道:“夫环熊悚、矿工熊悚也是战士熊悚,被裁有罪。”

愤怒回荡在熊悚后脑上,让那儿好像有一团火般沉重。

“那又如何?有罪又如何?无罪又如何?”他空着双手,团团乱转,想要找个出口冲出这场令人不快的地火之梦。

死亡的颅骨紧盯着熊悚,悄声细语:“你也可以是无罪的,你所做出的努力和抉择使你来至此地,离开炼狱的唯一方式,为自己负责,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每个人要为自己的处境负责。”

“你们是谁?我不相信死者可以复活,这到底是什么把戏?谁在搞鬼?”

“没有我们,只有你。这是你内心的审批,这是你自己对自己的审判。你需要的不是裁决,而是宽恕。宽恕自己。”

颅骨们一起开口大笑,笑声叵测。河络王难以克制,冲过去想要抓铁骨奥司的脖子,但是当他的手刚要碰到那东西,它们好像一起收到了某个命令,当啷一声,整齐地掉落在石台上,寂然无声了。

熊悚从石台上捡起它们,和多年来所见一样,冰凉无情的骨头而已。

熊悚放声怒吼,紧抱骨头,合上双眼。他清晰地知道一旦从梦中醒来,将会面对自己的死亡,但此刻却无比渴望那一时刻的到来。

快醒来,快醒来。他对自己说,梦中铁骨奥司冰凉的头骨嵌入他的胸膛,快醒来,快醒来,时间所剩无几——现实来临,好像迅猛的野兽,突然扑在他身上,利爪如钩,在他脑子上留下深深的抓痕。夫环被震倒在地。

他猛地睁开眼,没有寂静的石头台子和那些白色的骨头,四周一片尖叫和哭泣、怒骂,还有冲天的火光。

从地火之眼里喷出的石头冒着火焰,噼啪作响,它们落入帐篷区,登时引燃了一片火焰迷宫。四面八方的光线闪烁夺目,地下世界里,从来也没有这么亮堂过,这是熊悚一生中永远也见不到的景象。

烈火的藤蔓四下蔓延,像蛇一样发出咝咝声。大甲虫好像一群群的火流星划破天空。地穴里的风像是受到感召的妖怪,呼呼地向上蹿,各个方向都有火焰映照出的光和阴影,烈火组成的屏障快要挡住烛阴广场的出口了。

他意识到有个人跪在他身边,正在拼命地拉他起来。

“快起来,夫环!它冲着这边来了!”她在他耳边喊道。

在一瞬间,他几乎把她认成了罗达,或者是夜盐,那双晶莹剔透的眼睛,还有尖俏的下巴,都是那么相像,但她太年轻了,不可能是她们任何一个。

熊悚使劲儿晃了晃头,认出她是新选出的阿络卡。由神之手。

“我知道该怎么办。”夫环熊悚说。他奇怪自己的嗓音变得如此奇怪,让他也觉得陌生。

他转身回看的时候,看见那些被锁在蛇辇船上的囚徒正在挣扎,有士兵在帮忙劈开锁链,但是太慢了。

多奇怪啊,他会因为这些苛刻而无法原谅自己。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努力逃避灾难,结果是更大的灾难。如今那场血咒又算得了什么,还算得上灾难吗?他无声地嘲笑自己。

师夷在呼喊,在拍打他的脸颊,想要将他唤醒。熊悚看她的动作如在水中,挥手张口,都很慢很慢。

他眨了眨眼,对她说:“去带他们离开。按照夜盐的方式,或者你的方式去拯救他们吧,火环城就交给你了。”

“那么这里……”

“这里已经完了。”熊悚说,他奋力将阿络卡师夷向后推去,然后站起身来,向前走去。

火光映照出它那庞大无匹的身形。沙虫低下头。

那双邪恶无情的目光,正对着他的眼睛。

“来吧,我知道你在找谁。”熊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