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美国(第5/5页)
寡妇帕瑞斯学会了祖祖妈妈教给她的一切知识。可实际上,她对那些神灵没有任何兴趣,她感兴趣的只是实用的巫术。比如说,把一只活青蛙放在蜂蜜里蘸一下,然后放进蚂蚁洞,等青蛙肉被蚂蚁吃掉,只剩下干净的白骨时,仔细查看就会发现其中有一根扁平的心形的骨头,还有一根钩子形的骨头。钩子形的骨头必须挂在你想得到的男人的衣服上,他就会爱上你。而心形的骨头则必须小心保存(如果遗失,你的爱人就会由爱转恨,对你凶如疯狗)。两根骨头都处理得当的话,你所爱的男人就成了你的掌中之物。
她还学到把干蛇粉放进情敌涂脸的香粉里,可以让她双目失明。而要让你的情敌淹死的话,就要拿一件她的内衣,把它反过来,午夜时分在砖墙下面烧掉。
祖祖妈妈教寡妇帕瑞斯如何使用世界奇根,那是大大小小的征服者约翰之根[40]。她还教她龙血、缬草和五指草的作用。她教她如何酿造“日益消瘦茶”和“乖乖跟我走迷魂水”。
所有这些知识,祖祖妈妈通通教给了寡妇帕瑞斯。但是,这个老女人依然很失望,她已经竭尽全力,想传授给她巫术之下的隐秘真相和深奥知识,告诉她莱格巴、玛乌、伏都教的毒蛇神艾多威多,还有其他所有神灵的故事。但是,寡妇帕瑞斯对那些来自遥远土地的神明没有任何兴趣。(现在我可以把她出生时的名字告诉你了,后来,这个名字传颂四方,闻名世界:玛丽・勒弗瓦[41]。不过,这一位并不是那个著名的玛丽・勒弗瓦,也就是你听说过的那位,而是她的母亲。她最后又成为了格莱平寡妇。)如果说圣多明哥岛是一块适合非洲神明生存的富饶黑土地,那么,这块种植玉米和甜瓜、出产小龙虾和棉花的土地,对神明来说却是贫瘠而荒芜的。
“她不想了解那些神。”祖祖妈妈对自己的知己克莱曼汀抱怨说。克莱曼汀帮当地的很多家庭洗衣服,洗他们的窗帘和床单。克莱曼汀的脸上有一块绽开的烧伤疤痕,她的一个孩子就是因为熨斗翻倒烫伤而死的。
“那就别教她了。”克莱曼汀出主意说。
“我教她,但她看不出那些知识的真正价值,她看到的只是她能用来做什么。我给了她钻石,可她喜欢的却是漂亮的玻璃珠子。我给她最好的红葡萄酒,可她却在喝河水。我给她美味的鹌鹑,可她却只想吃老鼠。”
“那么你为什么还坚持教她?”克莱曼汀问。
祖祖妈妈耸耸瘦弱的肩膀,萎缩的胳膊也随之晃了一下。
她无法回答。她可以说她之所以教授别人知识,是因为她还活着,而且心存感激。她已经目睹过太多人的死亡。她可以说她梦想着有一天奴隶们可以得到解放,当他们在拉普拉斯的起义失败后,她从内心深处知道,没有来自非洲神灵的帮助,他们永远无法战胜白人奴隶主,永远无法回到他们的家园。
早在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可怕的夜晚,当她从梦中惊醒,感到冰冷的刺刀刺进肋骨时,祖祖妈妈的生命其实已经结束了。现在的她并不是真正地活着,是仇恨的力量在支撑她。如果你问她心中的仇恨是什么,她不会告诉你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在一条发臭的船上的仇恨,那份仇恨早已在她心中结痂——因为她经历过太多的鞭打和殴打,经历过太多被套上镣铐的夜晚、太多的生离死别、太多的痛苦。不过她可能会告诉你她儿子的事情,因为他们的主人发现那孩子能读书写字,结果就切掉了他的拇指;她还可能会告诉你她女儿的事情,她只有十二岁,却被工头强奸,并且怀孕了八个月;还有他们如何在红土地上挖一个洞,让她大腹便便的女儿趴在上面,然后他们鞭打她直到后背鲜血淋漓。尽管有那个起保护作用的洞,她女儿还是失去了腹里的孩子和自己的生命。那次不幸发生在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所有白人都去了教堂⋯⋯
太多的痛苦回忆,太多的仇恨。
“崇拜他们。”午夜之后,祖祖妈妈在小河边告诉年轻的寡妇帕瑞斯。她们两个都赤裸着上身,在湿热的夜晚里流着汗。白色的月光下,皮肤的颜色更加深沉。
寡妇帕瑞斯的丈夫杰可(三年后他面目全非地死掉了,只有凭几个特征才能辨认出他来)曾告诉玛丽一些圣多明哥岛的神明的事情,但她一点也不在意。在她看来,力量源自宗教仪式,而不是来自神灵。
祖祖妈妈和寡妇帕瑞斯一起低声吟唱,她们跺着脚,在沼泽中痛哭。有色人种的自由女人和胳膊萎缩的奴隶女人,她们在如黑蛇般蜿蜒的小河中一同吟唱。
“这样做不仅让你运势兴旺,让你的敌人衰败,还有更多好处。”祖祖妈妈说。
很多仪式上的语言,她曾经知道的语言,同样是她兄弟知道的语言,这些语言从她的记忆中流泻出来。她告诉玛丽・勒弗瓦,语言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音节和节拍,在蜿蜒如黑蛇的小河里唱歌跺脚,让她产生重回昔日的感觉。突然之间,她能看见那些歌谣的节拍,看见卡林达舞的节拍,看见班布拉舞的节拍。所有这些诞生在赤道附近的非洲音乐和舞蹈节奏,正缓缓地在午夜的土地上延伸开去,一直延伸到整个国家。整片土地都在她所离开的那块土地上的古老神明的打击节奏之下颤抖、摇摆。
她转身面对漂亮的玛丽,从她眼中看到了自己的模样:一个黑皮肤的老女人,脸上皱纹堆叠,枯骨一样的胳膊软塌塌地悬在体侧,她的眼睛曾经看到她的孩子们和狗一起在饲料槽里争夺食物吃。她看到了自己。此时此刻,她第一次知道那个年轻女人心中对她的厌恶和恐惧。
她哈哈大笑起来,蹲下身体,用她那只完好的手拣起一条黑色的蛇。那条蛇和小树苗一样长,粗得像船上的缆绳。
“给你,”她说,“这就是我们的伏都神。”
她把这条毫不反抗的蛇,放进玛丽带来的篮子里。
然后,在月光下,被神灵依附、能看到肉眼看不到的事物的第二视觉最后一次出现,她看见了她的兄弟阿加苏。他不再是很久很久之前她在布里奇顿奴隶集市上最后一次见到的那个十二岁男孩,而是一个高大秃顶的成年男子,他笑着,露出没有门牙的牙齿,后背上印满深深的鞭痕。他左手握着一把弯刀,而右臂只剩下一截残肢。
她伸出自己依旧完好的左手。
“别走,留一会儿。”她悄声说,“我会到你那边去的。很快,我就会和你在一起了。”
玛丽・勒弗瓦还以为那个老女人在对她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