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2/2页)

再次醒来时,他感觉已是几小时后了。他发现自己仍被黑暗包围着。他也知道,自己是被突然弄醒的。片刻之后,他听到了弄醒他的声音。是人的嗓音——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急切的谈话声。他断定他们离他很近——因为,在皮尔兰德拉的夜里,一个六英寸远的东西并不比六英尺远的东西看得更清楚。他立刻感知到说话者是谁,但声音听起来很怪,他也不太理解说话者的感情,因为看不到帮助人理解的面部表情。

“我不明白,”女的说,“你们世界的人是不是习惯于不止一次地谈论同一件事情。我已经说过,我不被允许住在固定陆地上嘛。你为什么不能说点别的,或干脆什么也别说了?”

“因为这种禁令很奇怪,”男的说,“根本不像我们世界的马莱蒂。而他并没有禁止你们去考虑是否住在固定陆地上。”

“去考虑永远不会发生的事,那可真是怪事。”

“非也。在我们的世界我们一直这么做。我们把词语放在一起表达从未发生过的事或从未去过的地方——美妙的语言,被精巧地组织起来。然后相互告知。我们称之为故事或诗歌。在那个你说起过的古老世界马拉坎德拉,他们也这么做。这样做是为了欢笑、惊奇和智慧。”

“有什么智慧?”

“因为世界不仅仅是由现存的东西,而且是由可能的东西构成的。马莱蒂知道这二者,所以也要我们知道这二者。”

“这个我以前倒没想到过。另一位,也就是花斑,已经给我讲过一些事情,使我觉得自己像一棵枝丫不断向外扩展的树。但这次超越了一切。走出目前的境况,进入可能的境况,讨论并弄明白那个与此毗邻的世界上所发生的事情……我要问问王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的。”

“明白了吧,那就是我们总要回过来谈的东西。要是你没跟王分开就好了。”

“啊,我明白了。那也是一种可能会发生的事情。也许这个世界就是让我和王永不分离的。”

“世界不会有什么不同——不同的只是你生存的方式。在一个人们住在固定陆地上的世界上,人们不会突然分离。”

“但你记得吧,我们是不可以住在固定陆地上的。”

“是的。但他没禁止你想它呀。也许那不是禁止你做这个的理由之一。因此,你还可以考虑‘可能’的情形,编出一个我们所说的‘故事’。”

“这我再考虑考虑。我要让王使我在这方面更老些。”

“我太想见见你们的王了!但在编故事这件事上,他未必比你更老。”

“你这种说法就像不长果子的树。王在所有的事情上面总是比我老。”

“但花斑和我已经使你在某些王从未提及的方面变老了些。这是你从未料到的好东西。你原以为你总是从王那里学习一切,但现在马莱蒂已经派来了你从未想到过的其他人。他们教你王不可能知道的东西。”

“我现在开始明白为什么此时此刻王和我分离了。这是他给我准备的一个奇异而美妙的好东西。”

“如果你拒绝向我学习,而是不停地说你要等着问王,那难道不就像舍弃已发现的果子而转向你事先期待的果子那里吗?”

“这些是有深度的问题,陌生人。马莱蒂不会过多地将它们塞进我脑子里。”

“你看不出为什么吗?”

“看不出。”

“自从花斑和我来到你们世界,我们已经把许多马莱蒂没有放的东西放进你大脑里了。你难道没看到他对你有点放手了?”

“他怎么可能。我们到哪里他就在哪里。”

“放手了,但是以另一种方式。他在使你变老些——使你不直接从他那里学东西,而是通过你自己遇到的人,你自己的问题,自己的思考来学习。”

“他的确在这么做。”

“对。他正在使你成为完整的女人,因为到目前为止,造就你的工作才完成一半——你还像那些什么也不会自己主动做的野兽。这次,等你见到王时,是你有东西告诉他,是你比他老,是你要使他老一些。”

“马莱蒂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那就像没有味道的水果。”

“但这将会给他一种味道。你难道不觉得王有时也会厌倦做那个较老的人?如果你比他更有智慧,难道他不会更爱你吗?”

“这是你所说的诗歌吗,还是说,你想说这是真的?”

“我指的是确实存在的一个东西。”

“但一个人怎么可能更爱什么东西呢。那等于说一个东西可以比它自己更大。”

“我是说你可以变得更像我们世界的女人。”

“她们是什么样子?”

“她们都是伟大的精灵。她们总是伸出手去要新的、出乎意料的好东西,而且早在男人之前就看出那是好东西。她们的思想超前于马莱蒂教给她们的东西。她们不必等待他告诉她们什么是好东西,而是可以像他一样,自己可以知道。她们好像是小马莱蒂。由于她们的智慧,她们比你更美丽,就像那葫芦状的水果比水更甜一样。因为她们美丽,她们从男人那里得到的爱比你从王那里得到的要多得多,就同从我的世界看深天无遮拦的烈焰比从你的世界的金顶处看要美妙得多是一个道理。”

“我真希望能见到她们。”

“我也希望你能。”

“马莱蒂多美呀,他的作品多美妙啊。或许他会让我生出比我伟大得多的女儿,就像我比动物伟大得多一样。我会比我原来想的还要好。我原以为我将一直是王后和夫人。但我现在明白我或许可以像艾迪尔那样。在她们弱小的时候,我或许可以被指派去关爱她们。她们会长大,个头会超过我,我会倒在她们脚下。我发现不仅仅是问题和思想像树枝那样伸展得越来越大,快乐也来到我们以前从未想到的地方并扩展开来。”

“我要睡觉了。”另一个声音说。这第一次明白无误地表明那是韦斯顿的声音——韦斯顿那不满和急躁的声音。到目前为止,虽然兰塞姆一直想加入到谈话中去,但他一直在两种相互冲突的心态当中保持沉默。一方面,从声音和那个声音所说出的东西来判断,他可以肯定那男的就是韦斯顿。另一方面,由于声音和那个男人的形象分离了,听起来很奇怪,又不像是他的声音。更重要的是,那种耐心和循循善诱的说话方式和教授平常一会儿煞有介事地发表演讲,一会儿又突然损人的方式很不一样。一个像他看到的那样的韦斯顿,一个刚刚还处在生死关头的人怎么可能在几小时之内就恢复得可以这么好地把握住自己?他怎么可能到达浮岛呢?在他们的整个谈话过程中,兰塞姆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令人无法忍受的矛盾。一个既像又不像韦斯顿的什么东西在说话。黑暗之中几步远的这种怪异感引发的极度恐惧和刺痛感顺着他的脊椎而下。连他自己都觉得他脑子里提出的问题很荒谬,因而对其不予理睬。现在谈话结束了,他也意识到他是带着多么强烈的焦虑感听完了谈话。同时,他又有一种获胜感。但胜利者不是他。他周围的黑暗中回荡着胜利的欢呼声。他吃了一惊,半支起身体。有过真实的声音吗?他侧耳倾听,却只能听到暖风和轻浪的呢喃声。这种乐声一定是来自内部。但他一躺下就感到它肯定不是来自内部,是来自外部,非常肯定地来自外部,但那不是听出来的,而是节日的狂欢、载歌载舞和光彩壮丽倾泻到他的心中——除了被记忆或被认做是音乐外,这样的声音不可能被当做别的什么东西。它就像一种新感觉,就好像参加了晨星们的合唱,好像皮尔兰德拉就在那一刻被创造——或许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如此。他强烈地感觉到一场灾难被避开了,接下来则是希望灾难不要再来一次。最令他愉快的是,他觉得自己被带到那里不是要做任何事情,而只是要做一个观众或见证人。几分钟后,他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