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言(第5/6页)

撑到大街上,迎香放下篮子,长吁口气,想着早点把香卖完,再去卢家、萧家交了抄写的经文,这一天就算完了。兴许,下午回去还能歇息一阵,总这样熬,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正想到此,忽然胸口一阵闷痛,低头咳嗽起来。

“小娘子,你这个怎的卖?”一个涎皮赖脸的声音在她头上响起,迎香抬头一看,几个折扇轻裘的公子站在面前,当中一个锦帽貂翎,衣着华丽,斜着眼上下打量她,嘴角挂着笑,神色颇为轻浮。看他们不像正经客人,迎香有些不安,打起精神道:“这是肖兰香……”话音未落,对方折扇已朝她下颌伸来,笑道:“什么香,我看都不如姑娘你身上香。”边说边往她身上靠。旁边人见了,齐声哄笑起来,有些不干不净的嘴里嚷着:“穆姑娘国色天香,张公子你不靠近点怕是闻不到呢。”

见有人起哄,这人越发放浪,整个人朝迎香倾过来,嘴里嘟囔着:“那我就靠近点,好好闻一下”迎香大怒,不及细想,抬手迅如闪电,一耳光招呼过去,厉声呵斥:“下流,莫要太过分!”

这张硕也算世家子弟,仗着家里有钱,身边成日围着一帮不肖之徒奉承,在桂川县眠花宿柳、轻薄脂粉惯了的,想不到这孤女竟如此硬气,敢在众人面前给他耳光吃,顿时怒了。周围人见他被打,个个唯恐天下不乱地聒噪起来,兴奋得脸上通红,纷纷拍手笑道:“哎哟,是朵带刺的玫瑰花儿,张公子没摸到人家的脸,反被人家摸了自己的脸!”张硕脸上热痛,恼羞成怒,用力把迎香往地下一推,大骂:“骚蹄子敢不识抬举!”

迎香今日本就身体怯弱,受他一推,整个人便扑倒在地,撞到肋骨,又忍不住咳嗽起来。张硕恼恨她当着众人折自己脸面,手里折扇一丢,一脚踢翻了装香料的篮子,挽起袖子朝迎香劈头盖脸打来,嘴里痛骂:“骚货,都说你是省城的娼妇,骗够了男人的钱,来这里装什么小姐?爷爷今天就教训教训你,看你还敢装模作样!”

迎香尚在咳嗽,头上已挨了几下,打得钗环都散了。她连忙抱头躲避,可此时人已越来越多,里外三层,男女老幼都有,把两人圈在中间,不过方寸之地,哪里躲得开?顷刻间,迎香手臂背上又挨了好几下,突然被张硕一脚踢到腰眼里,剧痛袭来,忍不住叫了一声。围观人群再次哄笑起来,一人朝张硕挤眉弄眼地说道:“张公子,你把人家穆姑娘弄叫了哟。”

张硕打得兴起,听人奉承,连声淫笑:“娼妇嘛,叫才是本事,本公子今天让她再叫几声,叫给大家都听听!”说罢又抬起老拳朝迎香砸去,迎香躲避不了,只能尽力护住头脸,偶尔伸手朝张硕乱抓,却难伤到他身上。心中又怒又恨,也只能拼命咬牙忍住眼泪,不愿在这些人面前哭出来。

“这是在做何事!”忽然,一声断喝自人丛外传来,张硕一惊,停了拳头。兴奋的人群也似乎突然矮了一截,纷纷闭嘴后退,极有默契地散出了一条路。

一人大步走过来,张硕抽抽鼻子,站直身子,朝这人撇嘴干笑:“原来是何捕头……”

何长顺在张硕面前站定,厉声道:“正是我。张公子,你这又是在做何事?!”

“这娼妇不识抬举……”张硕本就不如何长顺高大,此刻当街行凶被抓个现行,嚣张气势早不见了,越发拱腰缩背,讪讪答道:“这娼妇冲撞了我,在下……略施薄惩罢了。”

“放屁!”何长顺打断张硕的话,怒斥道:“你之为人还需要我重复吗?当街调戏殴打民女,回头我会登门拜访令尊!”何长顺身为捕头,对桂川县内不肖子弟的种种劣迹早已烂熟于胸,一扫这情势,就知是张硕调戏姑娘不成,恼羞成怒施暴。

“唉?何捕头,使不得,使不得呀……”张硕一听要告诉父亲,人立刻颓了一半,腆着脸求饶,何长顺不耐烦跟他废话,连声呵斥快滚,张硕得了赦令,头也不回地跑了。就在两人说话的功夫,围观之人早已散了个干干净净,这些人中有一旁铺子里做买卖的、有摆摊的、有路过的,此刻都跟没事般继续先前的行动,似乎方才那场殴打从未发生过,只有地上被踩碎的凌乱香料显示出与平日的些许不同。

迎香蜷缩在地下,手捂着头一动不动,何长顺担心她给张硕打坏了,想扶她起来,刚伸出手,突然察觉周围飘过许多佯装不在意的目光,内中似乎潜藏着窃窃私语,阴阳冷笑,还有好些半明半暗、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纵使他身为桂川县捕头,扶危济困乃份内职责,此时也有些犹豫起来,慢慢收了手,后退两步,站在一旁,轻声问道:“穆姑娘,可还好?”

穆迎香动了动,慢慢松开手,脸上没给头发遮住的地方看得到有两处青了,所幸未见血肿。何长顺又问一遍,迎香似未听见他说话,抬起头,眼光在四下一游,发现围观众人已散去,张硕也不见影子,方挣扎着起身,捂住腰蹒跚走了两步。见她惊魂未定,何长顺轻声安慰道:“没事了,穆姑娘,那人走了,待会儿我上张府去,张硕不成器,张老爷还是明理的,约束他之后应当不会再来找你麻烦。”这话他自己也说得没底气,张硕横行不是一两天的功夫,张老爷打也打过,骂也骂过,却治不了儿子的流氓无赖性子,何长顺上门一谈,张老爷再搬出家法教训,或许可让穆迎香暂时无忧,但总还会有别家姑娘遭殃的。

迎香拾起篮子,香料洒得到处都是,被人多次践踏,早已污秽不能使用;篮子底下压着的给卢、萧两家的经文都翻倒出来,上头还有脚印,显然也不能送出去了。她身上疼痛,心里却空空的,悲戚酸涩都阻在某处,像凝冻的河。虽说来此地前她就明白今后的日子可能会很艰难,但着实未曾想到,一个孤身女子,只想凭自己手艺在陌生之地过活竟是这么不易,除了日夜劳累,还要面对如此多自己不能掌控的东西。也就在此时,她才发现原来以民风淳朴,和平安乐著称的桂川县,也有纷繁复杂的人来人往,口舌纷争,只因她是无根的外乡人,又不愿透露自己的事,便有各种不堪的流言滋生。

张硕打她时说的话,她听得很清楚,成长至今从未听过如此污言秽语,即使在那时候……在那个万念俱灰的时刻,也不曾遭遇这般喧闹的难堪。面对这样的言语作践,她自然不甘心,她想辩,可拳头如雨点般落下来,张口就会呼痛,耳边听到的净是围观众人的哄笑拍掌,个个附和着、欢闹着,似乎新年已提前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