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缘起(第5/9页)

他们言辞温和,态度亲切,迎香许久不曾受过这般和颜悦色的对待,面对两张狸猫脸竟不觉可怕,心头一阵酸楚,看这两张毛茸茸的面孔反比人面可亲百倍,不由答应下来。三人落座,说了些闲话,那两人道:“听说穆姑娘通文墨,会写经文,想来也会评诗文了?”

迎香谦虚道:“不敢,只认得两个字而已。”

“不用谦虚,你们常年在世上行走的,学识比我们这些野物强多了。”其中一人笑道:“我兄弟俩一直倾慕红尘中的读书人,只不得机会结交,今天有缘见了穆姑娘,趁机讨教一二。”说罢,朝另一人使个眼色,那人便站起身,清清嗓子,郑重递过一张纸来,道:“今夜月色优美,我们做了两首咏月的诗句,方才就是在评点,现请穆姑娘指点一二。”

迎香推辞不过,接来细看,见这纸上的字迹弯弯扭扭,写得一塌糊涂,比三岁小儿的涂鸦还要糟糕,只勉强分辨出似乎有个“月”字,又有个“光”字,其余再认不出来。左右看了许久,差点忍不住要颠倒过来看。两人见她不出声,也觉尴尬,站着的那个自嘲道:“字迹丑陋,害姑娘辛劳,这样吧,我把诗句念出来,烦请姑娘给点评点评。”说罢,抬头大声念道:“天上明月亮光光,照到门前松树上。岗上松树不落叶,月亮却要下山岗。”

念毕,他猫脸上毛发颤动,眼中神采奕奕,另一人也笑着拍掌附和,显然均十分得意。迎香却有些尴尬,这“诗”水平低得出奇,如何点评得起来?看他俩满心期待,还是鼓励道:“诗的立意很好,直抒胸臆,返璞归真,只是……若再能推敲下词句,用些典,又可以更上一层了。”

两人闻言频频点头,赞她说得是,叹道:“为难的就是用典呢,我们又没读过书,县城里倒是有许多藏书,听说朱夫子家更是满满一大屋子,可是我们这个形象,如何去得?”

一提到朱夫子,另一人赶忙摆手道:“去不得,去不得,前些时候獾三儿就溜进去过,差点没给打瘸了,朱家有个凶恶女人,厉害得很。”

看他们怕成这样,迎香安慰道:“不用怕,她已出嫁,不在家里了。”两人听了,喜得眉飞色舞,耳朵摆个不停,衣衫后摆也不住扇动,迎香偷眼看去,只见两条尾巴上下翻飞,不由暗笑,心道朱先生家的书恐怕要遭殃了。

三人相谈甚欢,正在兴头上,突闻空中一声巨响,霎时风雷大作,飞沙走石,那两人大喊:“糟糕,快逃!”抽身滚下椅子,甫落地已化作猫形,一晃眼便不见了。迎香被这声巨响震得浑身酥麻,突然一个激灵,定睛一看,哪有什么狸猫、松林?自己还睡在废弃的道观内,四周一片漆黑,外边雷声隆隆,风雨呼啸。

迎香浑身疼痛,头晕眼花,挣扎着坐起来,呆望门外,似乎还未从梦境中清醒,方才片刻欢愉若只是梦境,为何感觉如此真实?来不及多想,又一个惊雷在头顶炸裂,只听得殿外一阵轰隆声,似乎有东西倒塌下来,接着哐然一声巨响,大殿的东北角被砸了个大洞,砖瓦泥灰滚滚而下,在殿里腾起一片灰土。迎香急忙避到角落里,只见一根柱子从东北角的破洞里插进来,往殿中央滑落,重重砸到一具雕像上,扯得殿中大梁都吱呀作响。雕像早被多年风霜侵蚀得很脆弱了,此刻受柱子大力撞击,顿时断为几截,在地下摔得粉碎。只雕像头却还完好,在地上弹了两下,滚过迎香脚边,在墙上重重一撞,碎成几瓣。从中跌出一物,落在迎香面前。

迎香只觉心都快跳出来了,来不及去看那东西,跌跌撞撞跑到门口,倚着门警惕地瞅了半天,见再无动静,才慢慢挪回来,站在角落里远远看那破洞。见洞口透出一些烧焦的痕迹,想来是方才一个焦雷击中了院里的柱子,柱子倒进殿内,才有这一场混乱。

惊魂甫定,她想起方才雕像脑内似乎掉了个东西出来,过去一看,地上躺着一根黑漆漆的物件,长不过四寸。拿起来一模,发觉是根发簪,触手温润,用料应颇为名贵,上头雕着些精致花样,天黑也看不清,式样当是男人用的。迎香握着这只簪,冰冷的潜流从她心底划过,让她有些恍惚,一些过去的景象在她心里慢慢活起来,一些想要忘记抛开的事,似乎从极远处探出头来,朝她招手,唤着她。

……男子的发簪。

曾几何时,自己坐在纱窗下,拿着一根男子的发簪细看。而今,自己坐在废弃的道观里,拿着一根男子的发簪回忆那些支离破碎的往事。她还记得那枚精雕细琢簪子上的每一个细节,每一条纹路,它们寄托过多少心事与希望?如窗下的虞美人般明艳,如匣中的香料般浓酽,可是……都过去了。

迎香闭上眼,用力压去心底泛起的酸楚和苍凉。

过去之事,想也无用。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梦中偷来的半点欢愉早已散尽,她头晕脑胀,靠着墙根慢慢地又睡了过去,手里一直紧握着这根簪子。

浑浑噩噩过了许久,迎香醒来,风雨早停了,外面天光大亮,看起来已是正午时分,殿内一片狼藉,自己身上也脏得不成样子,她想挣扎着站起来,却浑身无力,刚迈步便一头栽倒,头磕在墙边上。剧痛传来,一摸竟流血了,这才发现手里还紧握着昨晚拾到的簪子,此时也沾了血,显得脏兮兮的。她忙在身上擦干净,细看这簪,簪子通体墨绿,似乎是玉,又有些不像,整体随光线走向有明暗变化,内中可见丝丝缕缕的纹路,顶端镶嵌了两颗不知名的宝石,周围绕着一圈云纹,另一头拿金丝掐边,勾勒出相对的纹饰,手艺十分精致。迎香虽不大认得材质,但看这光泽和精巧的手艺就是不凡了。只不过,如此精美别致的的物件怎会在废弃的玄元观里呢?还放在大殿塑像的脑子里,好生古怪。若非昨晚一个霹雳落得恰好,还不知要到何时才会被人发现呢……

盯着这簪看了半晌,迎香思量许久,最后还是决定暂将此簪带回去,日后若有机会,再寻它的来历。

跌跌撞撞下了山,头晕发热的情况更加严重了,昨日到现在还不曾进过饮食,又奔波劳累一日,此时只能勉强挣扎着前进。想到回桂川县,迎香心里十分凄楚,又有些无奈和可笑,自己受不了城中流言逃出来,却能怎样呢?现在还不是灰溜溜回去。这般狼狈模样若给人见,反而更添笑柄。但是……若让她因此便忍气吞声,甚至混在人丛中看菡萏出嫁的盛况,却是万万不能。她宁可饿死在山里,也好过在城里被人言诋毁得走投无路自我了结。如今既没有饿死,也没有被城中人真逼得上吊,那就要努力活下去,况且……她摸了摸胸前,那枚簪子静静躺在衣内,坚实的触感让她混沌的思想清明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