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痴梦(第6/7页)

翁笛浑然不觉,只垂手呆看着萧凤合,浑身打颤,心里似有一团火正在燃烧,烧得他五脏六肺焦枯灼痛,又似有一盆冰定在下面,将摇曳翻腾的火苗冻住,只有肺腑里的痛楚和空虚倍加清晰。萧凤合端坐着不动,片刻后站起身来,叹了口气,走至翁笛身边,弯腰一一拾起碎裂的玉块,拿在手里端详片刻,轻声道:“可惜了。”说罢,他将碎块放到翁笛手里,慢慢握住翁笛的手掌,似推心置腹,却将那些碎块的棱角都握入了翁笛肉掌中。萧凤合满面殷殷,言辞恳切:“翁兄,你是聪明人,我不必多说了,前途命运之事,马虎不得啊。”

翁笛感到掌心阵阵刺痛,明白萧凤合终究是与自己不同世界的人,心底所有梦幻都如泡沫般消散了,只余凄迷与空茫。他脸色惨白,回头看着萧凤合,“萧兄……”翁笛声音嘶哑,颤声问:“我都听萧兄吩咐,只是……只是赖老爷那边,我若完不成他的托付,如何交代呢?请……请萧兄保我,日后甘愿给萧兄充做马前卒,衔环结草,肝脑涂地!”说到这儿,翁笛已是泣不成声,膝头一软,跪倒在地,头在地上撞得砰砰作响,双手紧抓住萧凤合衣摆不放。

见他这般失态,萧凤合不由皱眉,语调却依旧轻缓平静,只言你放心,萧兄哪能是那般无情之人。说罢扶他起来,让他在对面坐了,亲手斟上茶,端来茶饼与他吃。翁笛喝了几口茶,方慢慢镇定,心内依旧惶惶不安,只拿眼看着萧凤合,满脸期盼。萧凤合闲适自在,挑了挑灯花,说道:“赖融那边莫太在意了。他给你的担子本就太重,道听途说……听得有人不待见李赋声,就想把知县搞下去,是那么容易的么?你无法完成,本也不是什么大错。”

“可是,可是赖老爷那边若怪罪于我,还请……请萧兄出面转圜,小弟感激不尽!”

“哎,我怎能出面呢?我家与赖融不睦,省城里那一圈官儿都知道,你让我出面,岂不是给萧兄我难堪?”萧凤合笑笑,摇头拒绝,翁笛脸上顿时垮了下去,露出哀丧神色,想要再哀求,萧凤合已抬手止住他的话,说道:“此事终究得靠你自己,我只说一句话:投其所好。赖融此人浅薄得很,你自个儿好好想想吧。时候不早了,我该就寝,翁兄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翁笛不敢再问,唯唯诺诺告辞了出来,每一步都似踩在云朵里,软软绵绵,歪歪倒倒,连方向都辨不清,几次被下人提醒走错,急忙折返回来,颠三倒四,好一阵方慢慢挪到了萧府大门口。

“少爷……”等在门口的心腹围上来,在翁笛耳边悄声献媚:“今晚可顺利?那玉萧公子喜欢否?”夜黑得厉害,萧府门上的红灯笼在夜风中摆动,光影半明半暗,照得四下房舍的阴影跟着乱晃,在人脸上划出阴晴不定的光影。心腹只见翁笛出来,却未将他面上死灰般的神色看分明,只当一切顺利,忙不迭地来讨好。

翁笛木然地摇摇头,想说什么,顿了片刻,又什么话也未说,低头吩咐道:“回去吧。”正要迈步出门,忽然听得西边远远地似传来什么响动,不由站住了转头望去。身侧送客的萧府仆役顺他看的方向望去,笑了一声,轻蔑说道:“那是柴房方向,一不懂事的丫头这两天给关在里边,这会儿定是又哭起来了。”

“哦……”翁笛应了一声,并不很在意,别人家事本非他感兴趣之物,何况才在萧凤合手里吃了大亏,如今他只想尽快逃离萧府,逃脱这一夜冷寂刺骨的噩梦,萧家丫鬟有何等遭遇,与他何干呢?那仆役却未看出他的淡漠,诡秘一笑,又道:“说起来,这丫头您还见过的,那日表少爷去贵府吊唁,咱们几个都陪着,就这丫头,鼻孔朝天的,这不,得教训了不是?”

“我见过?”翁笛回忆那日场景,想起确有一个艳妆丽服的丫头跟在萧凤合身边,长得颇为俏丽,莫非是她?

“就是她,叫倾枝的,整日胡思乱想,巴望着表少爷。”仆役手往空中指了指,掩口笑道:“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做这等痴罔之想,结果被表少爷赶到柴房去思过,现下直成了阖府的笑谈。”

“萧兄……”说出这两个字,翁笛嘴里感到一阵苦涩流过,似有一把刀扎入心房,他连忙压住了,佯做轻松道:“萧兄何等样人,岂是这些小丫头能高攀的?”

“可不是。”仆役点头,一面送翁笛出门,一面道:“表少爷前天还跟老爷提起,说这丫头太没规矩,回头不如撵出去,或叫个婆子来卖掉,免得留府里丢人现眼。老爷顾虑她父母在府里头几十年的脸面,没说可,也没说不可,但不管咋的,她即便就这么呆府里,也没啥路子可走了。”

“既如此……”翁笛心头一动,突有个想法冒出来,思虑片刻,又压下了,此刻还不忙这般。他往这仆役手里塞了两星碎银子,笑道:“天黑风大,劳烦小哥送我出来,这点钱拿去打些酒吃,回头我再来拜访,还请多关照了。”仆役受宠若惊,连声称不敢,恭敬地送翁笛上了车,垂手在旁等待,直到车走得看不见,方闭门回去。

“少爷,回府么?”心腹问。

“嗯……”翁笛靠在车壁上,只觉眼皮阵阵打架,整夜绷紧的神经在此刻都松懈下来,浑身透出无尽的疲惫。“拿个垫子来。”心腹闻言递过软垫,替他斜斜塞在背后,翁笛顷刻间便陷入了黑甜之境,鼻端似隐约嗅到一缕甜香。

此间的梦境与往常有些不同,没有摇曳的人影,没有农舍田园,没有青灰色的天幕,只有深深黑暗,和在漆黑背景上越发清晰的袅袅青烟。似乎剧已演罢,舞台空出来,桌椅箱笼都撤下去,光照变得黯淡,不再有人从旁帮衬吆喝,四下空旷冷寂得如冬日荒野。连那些并不存在的观众,都早已遗忘此处曾有演出,融入了无边黑暗中,将一切留给台上最后的两人。

翁笛走入舞台中央,一束光投射下来,照在他眼前虚弱的人影身上。翁老爷子已老得不能看了。鸡皮鹤发,手脚发颤,一身脏污衣衫,佝偻着腰身,正是他死前在人前展示出的最后模样。翁笛皱眉不语,眼中明明白白显出不耐烦。你还有何话可说?这句话在翁笛眼底沉浮,却已懒得从嘴里再吐出来。

“孩儿,爹最后来见你这次,只想劝你莫要沉迷官道了,莫要像爹一样,误了青春,误了你娘和你,误了自己一辈子。”翁老爷子的声音似架在风箱里,呼哧作响,说不到两句便咳嗽起来,躬身休息片刻,又抬头喘息道:“知足惜福,你已赚得富贵,不愁生计,还是回乡下去置办田庄屋舍,平静度日,莫要和省城里的官爷们玩了,玩不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