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崩塌(第6/8页)
颠钗呆呆笑着,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放下怀中一直紧抱着的箱子,当她面打开,“你看,我把他带来给你了。”她献宝一般,小心翼翼地开启锁匙,然后推到迎香面前来,脸上满是邀功讨好的兴奋神色。
迎香的眼睛红了——箱子里是王生的头颅。
她设想过千百次,若与王生重逢,当是何等样情景?是雨雾迷蒙的四月,在金陵荡荡的秦淮河畔?她撑一把油纸伞,王生站在对岸,也撑着一把油纸伞,两人隔水相忘,脉脉无言。然后王生会渡河而来,站在她面前,柔声道:“还是你最好,我已悔悟了。”还是在烟柳繁盛的三月,京华盛地琳琅的楼台间?在与他初见的后园里,自己依旧坐在亭间看书,手边香炉里青烟袅袅,弥散柔雅的香气,他缓缓行来,哀戚而温柔,“还是你最好,我回头来,你可愿再同我成亲?”或者……是在寒风呼啸的山岭,长日将尽,山间下过几场冷雨,她一身狼狈,奔走穿行于乱石密林间,不时回头四顾,生恐有人追上来,惶急如丧家犬。然后,王生出现了,携了她的手,带她离开这险恶之地,又对她道:“你受苦了,我们这就成亲。”而此时……若真有此一幕幕,她必会朝他冷笑,恨恨地道:“不必了,我不再要你。”
每次想到这里,她心里就闪过一阵冰凉的畅快,又带着一丝尖锐痛楚,像半冻的血,蠕蠕而动。
她幻想过千百次与王生重逢的情景,却从未想过,能与她重逢的,只有王生的头颅。
迎香眼前一片昏芒,只有那颗头颅。它静躺在箱子里,睁着眼,嘴唇微张,似笑非笑。颠钗的声音像从极远处传来,“你看,我带他回来给你了,你说好的。
“我替你把他带来,送给你,可好?”
“好……”
脑中闪过颠钗临行前的话,迎香一阵恶寒,身子摇摇欲坠,那颗头颅的表情似乎都舒张开来,咧嘴露出大大的笑意,高声道:“我来看你了,迎香,你不是一直想着我吗?我来看你了……”看她迟迟没有反映,颠钗便将箱子又往前推,几乎要递到她脸上来,邀功讨好道:“我带他回来了,你喜欢不?喜欢不?”
“啊……”迎香双目圆瞪,浑身抖如筛糠,再也站立不稳,一个趔趄绊倒在门槛上,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往外挪,身上却直发软,难以移动半寸。颠钗仍傻乎乎的推着箱子给她看,那颗头颅在箱子里晃了晃,突然翻倒,露出脖子上凹凸不平、艳红刺目的断口来,映在迎香眼里,似张开了一张血盆大嘴,要将她一口吞进去。她语无伦次,身上乱抖,依依呀呀地乱喊,声音却似被掐在了喉咙里,难以传开,只余嘶嘶喑哑。
“你喜欢不?我……带他来了。”颠钗似牙牙学语的孩童,一字一顿,痴痴笑着。
“别过来……我,我不要你了……”迎香发出虚弱的呻吟,徒劳地后退。眼前浮起那夜王家血案,竹丽五指如刀,仰天长笑,泪水与快意交织出迟来的复仇;幻境中,苏公子挺剑激战,骊思欢掩藏在漫不经心下的残忍血腥;还有……那个凄迷夜晚,她独行山道,带着一身伤,一脸泪,惶然疾奔,只盼赶紧逃进金陵城,去朱雀大道找王家,王生在等她,她也在等王生——等她守孝期满,等他来年三月上门提亲。现下虽早了些,但自己既已在金陵附近,性命攸关的时刻去投奔他求助,他定当会护得自己周全吧?过往一一在她眼前浮现,这些亦真亦换,忽远忽近的画面彼此交融,倾轧,吞噬,分不清到底是竹丽杀了王川,还是骊思欢杀了苏公子,又或者,其实是苏公子杀了竹丽,骊思欢又杀了王川?而自己昔年的遭遇过往,都只是幻象,只有眼前,眼前这颗头颅是真实的,那黑洞洞的双眼、散乱的头发、糊满血污的面颊、咧开泛黑的嘴唇都在蠕动,同她说话,呼唤她的名字……
迎香眼前白光乱闪,无数嚣杂的声音洪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渐渐淹过她的脚踝、腰肢、颈项,吞没她整个人,从她眼中夺走一切鲜活现实的色彩。
世界摇晃起来,似一座分崩离析的高塔,在她眼中逐渐凋零破碎,飞速旋转,围绕那颗头颅为中心,翻滚、起伏,万物皆在奇异的节奏中起舞,渐渐腾跃飞升,似有听不见的旋律将它们串联起来,还有看不见的手指挥着它们的移动。忽然,那颗头颅朝她翻出个白眼,咧嘴大笑,口中喷出大股大股浓腻的血浆,腥气弥漫……
迎香已在这癫狂的环境中魔怔了,瞪大眼盯着这一幕,身心似都已脱离现实世界的羁绊,沦入混沌虚空。
突然,背后传来一声断喝:“退开!”颠钗如遭雷轰,手上一抖,身子往后跳去,不意间一脚踢在箱子上,将箱子碰翻,那头颅便跌落下来,滴溜溜滚到一旁。迎香呆滞在地,目光只随那头颅移动。喝令过后,龙蒴大步走入,先将倚在门槛上的迎香推开,即刻关门落锁,防人看见院内这一幕。所幸这处宅院位于巷底,若非有人专程上门来买香料经文,平日里绝少有人经过,颠钗与迎香不过寻常对话声量,动静不大,才未引人注意。
龙蒴关好大门,回头细察二女形状,心头不由暗暗吃惊。颠钗本非凡人,心性愚钝,痴呆固执,只知听从命令,此刻受他喝止,顿时撒手抱头鼠窜,躲在树下缩成一团。迎香的情形看上去则更糟糕十倍,她整个人仿佛已失了魂魄,状若疯癫,眼中满盈惊恐,嘴角却挂着笑,紧盯住那头颅,手在空中乱舞,嘴里不知喃喃说些什么。
龙蒴皱眉略一思索,心下已有计算,走上前来,想将迎香扶起,她却视而不见,手脚伸直,在空中乱扑乱打,嘴里呜呜有声,不似人言,更像困兽的咆哮。龙蒴架住她双手,凝神盯着她双目,眼中流动若有若无的神异光彩。迎香为他目光震慑,渐渐平静下来,手脚不再乱动,双眼却依旧呆滞,张了张嘴,未吐出只言片语。龙蒴松开手,她便睁着眼软倒下来,如一滩烂泥瘫在地下,浑然无觉。龙蒴摇头,欲扶她回房歇息,忽尔一阵风来,头颅上散乱的头发经风撩动,往她那边拂了两下,迎香身子一抖,又朝那颗头颅慢慢伸出手去,却因隔得远了,够不着。
见这番情景,龙蒴知事情有些不妙,索性将她拖起来,连拉带抱地弄回房去,迎香也不反抗,只呆呆盯着地下头颅,双目似要脱眶而出,眼里渐流下泪来,婴儿般发出意味不明的“咿呀”声。龙蒴将她放床上躺好,出去教训颠钗,颠钗早缩成一团躲在树下,见他过来,更吓得不知所措。她并无神智,却擅做主张将事情搞砸至此,龙蒴心头不由火起,将颠钗拉起来,厉声问道:“这头颅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