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匪祸(第5/6页)

待到酒来,龙蒴给自己先斟一杯,拉柳望之在旁坐着陪饮,又叫了几个下酒菜,暂稳住了何长顺灌酒的速度,佯作不经意问道:“何兄难得如此大方,不知有何喜事,莫不是要娶妻?”

听闻娶亲二字,何长顺白了他一眼,冷笑道:“倒也曾动过念,可惜人家已是人妇,作不得想了。”二人闻言一愣,何长顺也不解释,自顾自地笑起来。他喝这半晌,早已醉了七、八分,虽神思尚在,但往日加诸于自身的古板自律却被酒水融得烟消云散,当着人丈夫的面,也将礼数规矩抛到了天外,回想起当日对穆迎香的一丝朦胧心动,不由透出些微酸意来,嘀咕道:“若再有个龙兄娘子那般的美人,倒是甚好。”

龙蒴心思何等透彻,瞬间明白他所指,不由失笑。他为着报恩,同迎香做挂名夫妻,让她不至因孤苦一人在异乡受欺辱而已,倒从未想过这县城里可还有别的男人盯着她。柳望之在旁边听见,反而十分尴尬,怕何长顺再讲出什么惊人浑话来,朝龙蒴苦笑了下,赶紧斟酒布菜,连番圆场,将话题带开去。

柳望之忙活一气,边陪何长顺坐,边私下嘱咐厨房煮碗醒酒吃食来,待他吃些,看他面上红潮略退下去点儿,方低声道:“捕头,有些失态啊……”

何长顺愣了愣,点点头,默然不语,盯着酒杯里清白晶莹的液体发呆,眼里渐渐有阴云覆起,喃喃道:“是失态了……”他先前一通猛灌,喝得过急,一时迷了理智,此刻慢慢寻回平日的冷静持重来,心里却已有道闸打开,许多话语咆哮翻腾,似要呼啸而出,而他自己,此刻竟也不愿再过多约束它们了……何长顺抬头环顾一圈,长出一口气。此刻并非饭点,店堂里人不多,三两桌人稀稀拉拉坐在他处,离三人颇远。天色阴沉,冷白日光从云层罅隙中透下刺目的光束来,似一柄柄利剑直插大地。何长顺面上神色冷漠,眼里浓云翻滚,凝望窗外出了半晌神,猛地又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这下喝得太猛,呛住咽喉,连声咳嗽,眼圈儿都咳红了,隐秘的泪水趁机满盈其中,随着他动作,终于盛不住,从脸颊边滚落下来。

一时静默无声。

片刻后,龙蒴打破沉默,低声道:“何兄,有些事……你若做不得主,那便不要太上心,需知事过之后哭也罢、笑也罢,终究都是无用的姿态。”他语气波澜不兴,只淡淡而言,“看你这番模样必是受了刺激,虽不知发生何事,但能让你到这地步的,想必……当是衙门里的龌龊吧。”

何长顺闻言惨然一笑,涩声道:“龙兄……莫怪我失礼,我总觉你这人有些诡秘,打心底里隐约的怕你,但许多时候也不得不承认,龙兄你的确是个人物,多了不说,光这份明察秋毫的眼色、精细准确的判断,便是许多人拍马也赶不上的。”

“何兄过奖,我并无什么特异之处,不过想想你平常的形状,对比如今,不难推断而出。这般说来……我是猜对了?衙门里受了委屈么?”

何长顺摇摇头,沉思片刻,张了几次口,却都未说出话来,二人也不逼他,只在旁陪坐,半晌,他方道:“若是我自个儿受点委屈,决计不当如此,咬牙也就过了,可偏偏是……”他脑中闪过与父亲的那番言谈,胸口顿时一痛,喉咙发紧,眼圈儿更红,似要滴下血来,拳头反复握紧,又缓缓舒张,指甲在掌心里生生掐出几条血痕来。

“龙兄,柳东家,这事……我真不知如何说起才好……”何长顺声音哽咽,几番摇头。柳望之不愿他为难,劝慰道:“若真难以启齿,那便不说了。衙门里的事……俗话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况我好歹曾在京里混过几年日子,只往那最脏最乱的份儿上去想就是了。比方拿人顶缸、屈打成招这类,就不少见。捕头你为县里出力极多,即便偶尔有违心之举,也是难免的,莫太压在心上。”

“呵呵……”何长顺苦笑一声,对柳望之道:“东家你想得开,但那也不过是身在局外的想象,许多事不在局中,即便知道得再透彻,也不过是旁人的故事,听过就算了,顶多嗟叹一句。而对局中人来说,种种切肤之痛又怎是外人可领悟的?况且……”他声音减低,越发透出沉痛意味,“况且……这也并非仅仅是拿人顶缸、屈打成招一类,与之相比,这些显得小了,小了……”

龙蒴与柳望之不解他后边这句话的意思,也不好妄自揣测,何长顺又主动道:“若是那屈打成招一类,只要不冤枉好人,倒也指不定是坏事。记得昔年隔壁县也有过一次劫案,那家两人被砍得重伤,劫匪没有抓着,判断是已离开县城远走了,但上头又要求结案查清。衙门里上下合计一番,抓了个臭名昭著横行乡里的泼皮流氓来应付,将罪名安他头上,判了流刑。当地百姓明知不是他干的,但日常受他欺辱,早对他怀恨在心。这事出来,虽是诬陷,县里却人人拍手称快,连赞衙门为民除害,做了件好事。我最初听得此事时十分不解,认为该一码归一码,谁做下的罪孽便当由谁来担,但后来……做上几年捕快,见得多了,这爱憎分明的念头竟渐渐淡下来,反倒更重结果,罪孽在身之人能得到惩处便好,用何等手段并非不可商榷的问题,即便这手段不光彩、不妥当,但只要能剿除恶徒,还以安定,便是好事。”他顿了顿,思索片刻,点了点头,似在肯定自己的说法,重复道:“不论如何,除去一害就行。”

听他这番话,龙蒴与柳望之多少有些意外,在二人看来,何长顺古板端庄,恪守规矩,从不敢越雷池一步,没想到心底也有不合规矩的思想。柳望之不由问道:“何捕头为何这般作想?”

何长顺凄然一笑,自嘲道:“既是捕头,自当严省自身,许多东西只能压在心里想想,况且,这绝非惊世骇俗之谈,相反十分简单,我只想多惩处恶徒而已。东家,你不曾理过衙门里的案子,也不曾见过那些既通官府规矩,又能拿捏作恶分寸,简直将我们玩弄于鼓掌中的恶人……许多事,当真难以对外人道。

“唔……”柳望之点点头,也不再追问,回头看龙蒴,见他眉眼微阖,似陷入沉思。何长顺此刻话匣子大开,不见他回应,又自顾自说道:“东家,龙兄,若是这般张冠李戴的判罚,也都罢了,好歹是在惩处恶人,可我……我们白白拿同僚去牺牲,不过成全上头的好大喜功。死得这一次,对付过这一次,面上倒是好看,以为真把盗匪拿下了,过后呢?若这帮盗匪再度作恶呢?自打耳光不说,又要如何对付过去?是编个谎,说又来了另一帮贼人,还是真组织人手去再次扑杀?”他眼中泛起恨意,咬牙切齿道:“若真想剿灭盗匪,何不踏实行事,做这些花架子白白让人送命去,上头真以为底下人都无父母妻儿,活着就是随时为他们所用的么?那些兄弟……王剑、林四,都是顶好的人……顶好的弟兄,人家家里……”说到此处,他又举起杯来,一口倒下去,连干了三杯才作罢,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满腔激愤无奈几乎将他逼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