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波月洞(第10/12页)

沙觉得自己从死里面爬起一点来,自己的死亡像一张皮囊,自己先是动了一根手指,就有种皮肤活剥下来的感觉,但疼痛不如想象的那么剧烈,接着手和膝盖撑着弓起身子,从一样沉甸甸东西上把自己扯下来,那东西摊在地上,像张影子,有自己的形状,沙趴着,又惊诧又疲惫地看了一下这东西。

感觉逐渐回来,回忆起被鞭鞑。

那人说道:“都偿清了,你可以走了。”

沙一摸,草还丹还在自己怀里。不能再想到底是怎么回事,从地上站起来就跑,身子轻得好像风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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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戒记得发生了一次爆炸,猛然把他月黑风高里的脸洗刷得花白一片,他有个念头闪过:好像那就是他往后所有日子白昼的光亮加在一起,那一瞬估计不出一共会是多长时间,脑袋也花白一片,笔直往下坠,一瞬间坠了万丈,可仿佛到不了底。然后就到了现在。初始以为自己盲了。摸鼻子还在,脸还是脸,下颌胡荏带来实在些的触觉。眼睛逐渐能看到幽暗的环境,封闭的,透气良好,找不到门,于是证实是被囚禁了。其他人的情况一无所知,事情一定不妙。八戒仔细寻找,没有发现出去的可能,但其实是并不完全受制的。也就是说,虽然顶上密封,却有可以跳下去的地方。自己所在的位置,是在一块岩石上,有延伸出去的尖角,走过去可以看到很深的底下两侧景象,都是火光,正是这光很远地透上来使他在石室中能看到东西。但这两边都不能跳。

一边好像是液体,八戒观察了很久,像一锅汤,表面是平缓的,可趁人一疏忽的时候就打咕嘟。冒着泡泡,似乎有妖魔在里面,一丛一丛暗红色的火焰冒出来,有妖精在一旁嘴唇歙动,一半身子嵌在石壁里,石壁肉红色,有时头颅和胳膊腿和尾巴破土而出,又转眼被吞噬;很长一段时间汤的外观完全变化了,变成一个镜子般的湖泊,倒映出雪后晴朗的山野,红叶和杜鹃花,最大面积的是早春时那样异乎寻常璀璨的天空,八戒直觉得那是覆盖着大地的巨斧的冰凉刃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迅速下落,而一切都像不过是海市蜃楼,猜想酷刑亦然。

另一边是个乐园,俯瞰到成群的年轻貌美的妖魔在其中嬉戏作乐合欢,奇怪的是并不令人感觉羞耻,而是合乎自然,纯朴的生命力扑面而来,带着蜂蜜的金黄色泽和质地的时代好像就此秘密停留,八戒看到鲜花盛开,有流泪有争吵有格斗,鲜血迸了出来,有妖魔死掉,其它的泰然处之,接着开出更恣意喷薄的花朵,八戒冷汗涔涔。

只觉得口渴,石乳上有水。听到靡靡之音传来,可都是想象,其实什么声音也传不上来。身上都是伤口,外壳疼痛密布。他就这么静静待着,只有相信总有一个时刻会澄明,所有谜底昭然若揭,听见心里有个声音说:“就是这样了”,便那样义无反顾地做去。在此之前还是等着,着急无用,妄动不得。想到纵身往一边跳下的时候,回忆起那次下坠的体验。

两边都还有妖魔在往他这里攀爬,八戒很有点担心它们会爬到他落脚的地方来。

可是又想到,我这处绝境,有什么值得它们努力过来的呢?心里一亮。

一亮太短,暂时还没有用。

忽然整个石室开始上升,八戒来到石块边缘看到这是真的,石室上升到他看见另一个披斗蓬的人踩在一块岩石上下降,他们相遇,那人跳下岩石走过来,岩石失去他的重量石室停止了上升,八戒看到那人腿跛得厉害。

夜晚的时候行者来到海边,天上没有月光,只有一张完整的星图,浪潜伏在远处的很深的蓝色里涌过来,一小点白色的浪尖亮出来,向两边延长,很快就和旁边的浪接成一道白色的线,冲上海滩。海水很寒。行者看了很多时候。

海正涨潮。水迅速在变高。行者还不打算离去。

海水里漂浮着发光的东西,火花般噼啪闪烁着,刷上沙滩,又被带走。

可能什么地方有迷航的船只,那上面有人心慌慌的,天上连月亮也没有。

平静的行者突然打起了寒战,止也止不住,海浪拍上他的胸膛,他的心又开始剧烈地跳,浪涛的声音也没能掩盖,他又听见了那个声音,还有自己的牙齿格格作响。他心里一寒,转身就往回走。走到沙滩上忽然好像听见有人叫他,回头看去,看见不远处海里有件什么事物。

行者仔细去看,那是个人。

风把他吹得难以站立,那个人叫:“孙悟空!孙悟空!孙悟空!”扑爬着到了沙滩上,朝这边跑过来。

行者已经看清这个人是谁,一股海的苦涩从胃里翻腾起来到了口中,他弯下腰,呕吐起来,一面背朝海要走。

那人追上来抓住行者的胳膊,立刻就察觉到了他不想被察觉的剧烈颤抖,行者要挣脱开去,那人用力扳着他的肩膀,行者犟开,那人一把抱住他的腰,两个人摔在海滩上,一口沙子,行者一拳打在那人肚子上,那人也不顾,只是也一拳把行者打得摔了出去。

行者跪在海滩上,急促地喘气。

那人躺在了沙滩上,四肢摊开,对着笼着整片土地的星空,忽然道:“其实我也很想留下来呀。”

行者发抖着看着他。

“可是”,那人道,“我记得当初是为什么不能够留下来。”

“我不说你也清楚的。”那人道。

那人猛坐起来道:“师父救活了,但是情况危在旦夕,波月洞内讧,百花羞独掌生杀大权,师傅在她手上,一秤金受囚,我中计被俘,黄袍怪助我逃脱,要我请你救一秤金一命。”

行者还在打着抖。

直到目光渐渐冷却镇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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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走。”行者道。

“你让我把花果山当什么?”行者道,“五百年了还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八戒恼了: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行者的念头:

一, 把花果山当成什么。花果山是什么。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海,无数海滩,每片海滩上都有无数小小的洞穴,一只寄居在螺壳里的蟹静静地伏着,胸口贴着海滩听见无与伦比强大的海浪的声音,整个世界都是这个声音,但它心脏的搏击与之相比,哪一个更清晰更强大地摄住它自己呢?螺壳里那一湾浅水,同样映照着天上的月亮,那里,也就是一个水帘洞,一座花果山吧?即此时此刻,每时每刻,这个世界上月亮下、太阳下、潮涨、潮落,都有无数的花果山在那里,自己对于自己的花果山是独一无二,对于世界,则不是的。

二, 为什么非此不可。既然如此,为什么非是我不可,又为什么我非是如此去做不可呢?是不是三藏、八戒、沙、一秤金以及其他所有人能够肯定:就是他,那是怎么肯定的?是不是心里,又一个自己的感觉在当时说:“是了,就是他了”?自己又有过几次是能够这样肯定的?是当时还是永远?那个“自己的感觉”又是谁呢?就是本人的话,那么和本人又有什么区别?假如不是,那么他们还是会对着别人说一套一样的话。假如我死了,谁代替在我的位置上使所有人不会有所察觉?假如我还有一天就死了,为什么我就不能待在花果山度过这一天的时间而要去做别的事呢?又为什么,我明天死就是不可能的呢?为什么你明天死就是不可能的呢?人们总是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