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植物们的盛宴 第五十五章 若寒。情感法则(第5/7页)

“我很疼,很疼很疼。”男子勉强弯曲嘴角。

“亲爱,请再忍耐片刻,为我,为我们。”若寒用力握了握呓树的手。

“可是……”呓树面有难色。

“就几分钟,好吗?我有一整个故事要讲给你听。”

“那好吧。”那个男子捂着嘴,“你说,我听。”

月光。茶盏。白烛。这三样陈列在地,但又不仅限于此。折断的铅笔,身首异处的橡皮,肚破肠流的笔记本,以及,落叶般四处凋零的衣裙,干涸虬曲的植株枝条,棉絮飞扬的沙发靠垫。图纸室一片狼藉。

最后一抹裹胸布条飘然触地。然后,茶盏被捧起,白烛被点亮,少女的轮廓被映在白墙之上。

这本应当是一个获得喝彩的时刻,然而却无人得以窥看到这具完美精致的裸体。唯一的见证者是那只困在玻璃杯里的爬虫,只是它全然无视身边完美精致的裸体,而是望着近在咫尺的金桔盆栽心急如焚。

入夜之后,若寒脱下所有衣服,仔细打量这具身体的每个角落,清除一切属于NAVA的痕迹。她不知NAVA何时会再回来,在此之前,她必须把那只黑眼睛的爪牙一一扼杀。她撕下蜷缩在腋下的枝条,挖出躲在耳蜗里的雌蕊,扯去脚趾缝隙里的根毛。最后她三两步赶上仓皇逃窜的小爬虫,略一迟疑,抓起书桌上的玻璃杯俯身把它扣住。

她并不是擅长报复的灵魂。纵然白天的经历令她愤怒、失望、懊恨。

令她如梗在咽的并非NAVA的阴谋,而是呓树听完倾诉的反应。经过一番激烈的争夺之后,若寒好不容易夺下身体的控制权,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呵。于是若寒叫住了呓树,把自己坠入冷地之后所经历的一切,以及她所知道的一切秘密都原原本本告诉了呓树。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她讲了很久,包括她与Naya的友谊,包括她与呓树的四次前世邂逅,包括她与NAVA合体的缘来。她以为说得越多,就越能打动这前世的知己,就越有可能唤醒他失落的回忆。呓树始终捂着嘴,不时点点头。除此以外,若寒看不见他的真实表情,没有愤慨,没有激动,没有感叹,也没有悲伤,甚至连一个无言的拥抱都没有。若寒越说越冷,越说越轻,最后故事到他们在关铁工厂的初遇戛然而止。

呓树朝她微笑告别,然后走了出去。她觉得他的反应冷淡,他的礼貌更令她浑身冰凉。

然后她开始砸东西,砸了墨水瓶,拗断了铅笔,撕了笔记本,几乎所有她有气力举起来的东西。发泄完之后,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她忽然悟到自己的幼稚,于是开始自责。是的,她竟然忘记冷地之众所背负的诅咒:人在这座世界无数次死去、复活,记忆也一再沦丧。呓树也不例外。虽然他的本性仍是她所爱的宽厚与保护,但毕竟他已经在这座世界死去千百次,记忆亦断层千百次。而自己自从踏上这片土地之后,她的记忆却从未断层,情感蓄势已久,所以才会一触即发。噢,她信誓旦旦声称自己是前世的知己,竟却无视他的伤痛与流血。噢,自己将七十年期守的份量突然压在这年轻的男子肩膀,无疑是可笑的、轻率的、愚蠢的。若寒深深自责自己的冲动,同时命令自己要给呓树时间与耐心,以及合适的时机。有时候爱人之间也需要虚情假意,只因那个人不是你自身,他有时候需要你故作姿态以得到慰籍。若寒忽然想起NAVA曾提及的面具,不由发出感慨。

午夜将临,那只黑眼睛仍未出现。若寒毫无倦意,只得怀着愧疚感收拾地板。在倾斜的书桌底下,她找出一具幸存无损的沙漏,着实感到意外。若寒把它放在手心里把玩,盯着流沙看了很久,看沙池由空变满,由满变空,周而复始。若寒忽然体会到这里传达出某种意味,难以言表,却与这具身体息息相关。于是若寒开始琢磨白天赢得身体的真正原因。她赢过 NAVA两次,只有两次。第一次是在 NAVA下令焚烧众人的门户之后,她陷入争吵情绪爆发;而这次则是缘于被NAVA数落后的极度悲伤;前者出于情感爆发的极端愤恨,后者则出于内心低谷的绝望与无助。然而两次她都赢得了身体,可谓殊途同归。

为什么。

本来,她以为对身体的争夺就如力气的较量,力气大者自然就获得胜利,正如第一次,她被NAVA的贪婪与邪恶所激怒,满腔怒火喷涌而出,那只黑眼睛当即在她的澎湃怒意中消散无踪。只要在情感的强度上超过对方,便可成功压制,继而获得身体的绝对控制权。可是这次不同,她明明已经放弃,明明已经绝望,明明已落到情绪的最低谷,可她却赢了。胜利来得出乎意料。

若寒望着掌心里的沙漏。在手的摆布之下,沙池始终由空及满,由满及空,俨然成为一种循环。

循环?若寒忽然悟到了答案:这一切正源于人的奇妙情感法则。自然,对于同类的情感,就像稳置不动的沙漏,最上方的沙层最后流泻,后泄沙粒当然压在先泄沙粒之上,高的越高,低的越低,争吵之中更为狂暴的怒火更为强烈的情绪自然能够获胜;然而,当一种情绪忽然转为其他情绪,就如流沙过半的沙漏突然被倒置,原本在上的,堕为最下,原本最下的,登为最上,转折点骤现,低落的伤感竟也能击败高涨的怒意。于是,泄怒打破忧思,忧思填抚悲伤,悲伤平消暴怒。一物降一物,周而复始。这便是埋藏在人身上的情感秘密,就连NAVA也无可豁免。

就在若寒深思之时,一抹墨色悄然浮现在女孩右瞳,它在瞳仁表面渲染化开,最后凝为暗夜光华的黑亮神采。

“我回来了,亲爱。”NAVA的声音很轻,仿佛担心惊扰到谁。

“你终于还是回来了。”若寒冷冷道。

“怎样?独占这具身体的滋味是不是格外美妙?”NAVA试着挑逗,然而若寒听得出她语气里的苍白。

“入夜以后我就一直在等你回来,期守你的怒火,以及你的复仇。说吧,你又为我准备了怎样的谜局,或是怎样的陷阱。”

“都没有。我能回来,只因为我仍爱你,同时深深嫉恨你。然而我不需要向你报复,只消看见你时刻惴惴不安,我便已满足。”

“那便好。”若寒答得简短冷静,心里却松了口气。

“你变了,亲爱。你不再是初涉冷地时那只清心寡欲的灵魂,但我仍是喜欢你的。我们讲和吧,让我们不要再相互为敌。”

“讲和?我已经有办法可以战胜你,成为真正的主人,为何要同你讲和?”

“呵,你所谓的办法,无非是人的情感。情感相斥相克的规则无非肉体法则的一种,对于最熟悉这具身体的我而言,并不是秘密。”NAVA说得轻描淡写,却令若寒内心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