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植物们的盛宴 第五十八章 呓树。木船(第13/14页)

水手们群起欢呼。没有人注意到船长已在上空消失不见。

当“廊桥号”驶离峡屿那刻,几乎所有人都欢庆雀跃。水手们将帽子抛向天空,乘客们互相拥抱拍打肩膀。我在艉楼甲板角落找到女孩,她独自靠着栏杆,背影孤单。

“若寒。”我呼唤她的名,伸手触碰她的肩膀。

女孩转过来回望我,眼泪盈眶,手心里的花瓣纷纷洒落。“他走了。”女孩轻轻说,把脸庞埋进了我的胸膛。她的悲伤令我无所适从,我甚至无可判断眼前垂泪的究竟是若寒还是NAVA。

“你看,他走了。他们却似无知觉。”女孩在我心口说。

我无以回答。这是一场以性命为赌注的航行。人的生命随时可能被无法预料的险恶路阻掳去,通晓真相的人们齐聚于此,他们理应早有准备。

“三千六百年前,我第一次在这片世界见到他。他称我为敌人,我却恋上他的孤傲与天真。十年之后,我险些毁去父的造物,只为令他臣服于我。一千年之后,我向云间宣战,只缘于他的一声叹息。”女孩轻声自语,是NAVA。

“我之所以能幸存于那场大战,实则出于他的数度舍命护佑。偷袭受挫,是他拼死为我杀出血路;危难之际,是他身披父的盔甲稳住军心。这些,我从未忘却。”女孩继续自语。

“我知道他恨我。他为我折断翅膀、毁掉容颜,我却在传教旅途中结识新欢。他责怪我见异思迁。可这就是欲望,我就是欲望本身,不死不灭的欲望呵。”一丝微笑绽露嘴角,女孩眼神空洞。

“我曾给所有旧爱下了定义,令它们结蛹化蛾。为何数千年来他从未结蛹,这其中的含义他可否悟通。”她又说。

“七百年前,冷地首次出现议会制的城邦,我便知是他的杰作;当我统御联军攻灭他的城邦,他的绝望表情我仍记忆犹新。两百年前,我在冷地称王,他第一个现身反对;当暴民们揭竿而起,又是他安排我逃出围城。他为我的政敌出谋划策;亦是不露声色的保护者。当他躲在阴影里观察我,我知道那双眼睛始终在爱恨之间进退维谷。”

“只有当我在这条木船上看见他,却是前所未及的震惊。我允忍他以任何方式伤害我,却不可允许他离开我。”

“现在他去了。人呵,还有谁能像他这样珍视荣耀。”女孩又说,眼泪染湿了我的衬衣。

“幸好我还拥有你,吾爱。”她抬头望我,捧起我的面颊,小手冰凉。

“跟我走吧。”我沉声说。“海的彼岸,那片世界正等待着我们。”

“那片世界自然等待着我们,只是并非以这样的方式。”女孩推开我,眼神忽而冷峻。

“NAVA,别再争了。”我试图以最温柔的声音劝服她。

“很快我们就能回去了。”若寒帮衬道,“听话,亲爱。”

“不。”NAVA拭去泪水,冷笑道:“这场棋局远未完结,现在还只是一个开始。”她的话音刚落,木船就重重震颤,不及抓稳的人纷纷滑倒在地。

人们被这忽如其来的异动吓懵了,水手们挺着火枪与刺刀谨慎地检查周遭。再没有长舌阻碍木船前进,主帆也灌足了海岸风,可船身却静止在黑海里不再前行。正当水手们打算跳下海检查触礁与否,船身忽然开始摇晃,起初轻微、逐渐剧烈,船身在毫无规律的摇晃中不断抬升,好似被凝固的海浪从海里拱起来般。“船底有东西!”高个水手惊呼道。水手们纷纷凑到两舷查看,他们很快找到了答案:“蜘蛛蟹!”

虽然此番冒险我已见识到贪婪之蝗与丑恶蛤蟆,但亲眼目睹这些潜伏于海底的甲壳怪物仍使我惊颤。蜘蛛蟹的躯干足有十人圆桌大小,五对粗壮的螯足更达到身体两倍之长。类三角的粗砺外壳遍布尖刺,甲壳凹处满满寄生鲸虱与藤壶。它们的外壳几乎与海浪同色,无疑是海底的常住客,没有任何警告,它们便已将木船团团围困,自浪涛之下蜂拥而至。

船员们再次进入战备。许多人探出船舷向蜘蛛蟹射击,却只能眼见子弹射中甲壳跳跃着弹开;有几名水手拆下舰炮前轮将炮口下倾,可发射的炮弹远远落入波涛;三副号召乘客们重启船底车轮试图碾过它们突围,结果收效甚微,我可以看见三只蜘蛛蟹高举蟹钳争夺一只承重轮。“呓树,快来帮忙!”隆凡索呼唤着我,我却无法站起身,一种脱力感由双肩传递至周身,像是被命运战胜的挫败感与绝望感短时间充斥周身。

钳缠钳,蟹叠蟹。无数蜘蛛蟹互相攀叠,后继者借助同伴躯壳向我们爬来。“廊桥号”在它们的摆布下摇晃上升,船底动轮终于全部露出水面。相信在眼睛看不见的海浪底下,尚有更多的蜘蛛蟹正从各处海域纷至沓来,沉睡海底的怪物已全然苏醒。在海风的助力之下,船首一度下沉,本以为我们能借势逃脱,可船首随即又被一股力量顶了起来,抗争之中主桅应声折断,水手们急忙顺着主支索滑出桅楼。“快收帆!”“收拢船帆!”水手们纷纷喊道,甲板上又是一阵忙碌。

可以感觉到,有股力量不甘于释放我们获得自由,那股力量属于海的魔爪。我将质问目光投向女孩,后者却咬着手指露出无辜笑容。

它们还在增加,源源不断。“廊桥号”真正地搁浅了,令我们搁浅的却非礁石,而是数以万计的蜘蛛蟹。很快,它们爬上船来,举起锋利的长螯钳割着一切所及之物。它们钳断船舷栏杆,它们扯下炮窗木板,它们戳破装满蛆虫的木桶。船员们拔刀与它们短兵相接,长刀砍到蟹壳,刀刃却卷了口。

它们在我们船底,它们在我们周围,它们在我们船上。海浪仍不知疲倦地拍打危崖,月色静寂,木船被搁浅在小山顶端,进退维谷。

挑战世界规律的行为终至失败,只当尚美力残喘不支,恐惧的欲望便趁隙而入。“廊桥号”被看不见的力量硬生生搁浅在一座活体甲壳构成的山巅,如何挣扎也动弹不得。绝望之下,人的勇气溃散。船员们丢弃武器,纷纷跪倒在女孩裙下。

“慈悲!”“慈悲!”“这座世界何其之大,你就不能彰显片刻慈悲吗?”

“慈悲!”“要怎样,你才同意放过我们?”“请赐慈悲!”

“要我放过你们。自然可以。我只要一个人。”女孩露出微笑,黑眼睛停留在我的身上。“我只要一个人。”她又重复道。

我站了出来,“就算你不说一字,我也知道你的心意。”我拍了拍目瞪口呆的隆凡索,努力弯曲嘴角:“亲爱,我愿承认所有失败,但求你能放过他们。”

“那是自然,吾爱。”NAVA故作姿态地抚摸我的面庞,轻佻而暧昧。边说着,她俯身在甲板缝隙里抠出一颗种子,放在手心吹了口气,那颗种子迅速膨大,种柄发育伸长、种壳顶部生出蓬松冠毛。是蒲公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