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集(第14/17页)

他拉下面罩,把门打开一条缝。

“我们不需要任何——”他本该好好琢磨琢磨再开口的,因为这半句就是他的墓志铭了。

过了好些时候,他的同伴才注意到这人一直没回来,于是信步走下通道去寻他。门大开着,塔外是个魔力充盈的地狱,正朝着咒语编织的保护网咆哮不止。事实上门并没有完全打开,他把门一拉想看看这是为什么,结果发出一声微弱的呜咽。

“咋——”以这样一个音节结束一生的确有些遗憾。

灵思风高高地飘在环海上空,觉得自己有点傻。

这种事每个人或迟或早都会遇到。

打个比方,酒馆里有人撞了你的胳膊肘,你飞快地转过身去冲对方破口大骂,结果却慢慢意识到,自己眼睛对上的原来是人家的皮带扣,而那个人大概根本没经过娘肚子,而是直接几刀削出来的。

或者一辆车追了你的尾,你冲出去跟司机挥舞拳头,结果他却像那些恐怖的折叠魔术一样,不停地伸展出更多的身体,于是你终于明白,刚才他肯定是坐在后座上来着。

又或者你也许正领着造反的同伙往船长的舱房走,你使劲捶门,而他把大脑袋探出来,两只手里各一把弯刀。你对他,“我们来接管这艘船,你这混蛋,伙计们都跟我站在一条战线上!”他回答说:“什么伙计?”而你突然感到背后有一片巨大的空洞,于是你说:“呃……”

换句话说,假如你曾经任由怒气把自己远远抛上复仇的沙滩,你一定挺熟悉这种滚烫的不祥之感,也就是说感到自己被留在了——让我们借用日常生活中富有诗意的语言吧——深深的粪坑。

灵思风仍然觉得很愤怒,很丢脸以及诸如此类,但这些情绪已经稍稍减弱了一点点,让他平日的性格可以部分地重新抬头。它发现自己正搭着蓝色和金色的羊毛毯高高地飞翔在粼粼波光之上,所以心情并不怎么愉快。

他正在往安科-莫波克前进。他开始回忆原因何在。

当然,安科-莫波克是这一切的开端。说不定这是因为大学的存在。它充盈着太多的魔法,于是就好像一颗沉甸甸地坠在宇宙这张破布上的大炮弹,把现实抻得非常非常之薄。所以事情才会从安科开始,也会在那里结束。

那儿还是他的家,虽然作为家它实在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地方,但它在呼唤他。

我们已经暗示过,灵思风的祖先里似乎有一定数量的啮齿类动物存在;所以每当情绪紧张,他总有种不可抑止的冲动,想要飞奔回到自己的洞里。

他任飞毯在气流上飘着。与此同时,黎明——柯瑞索大概会管它叫如梦似幻的黎明——给碟形世界的边缘添上了一圈火红。阳光懒懒地洒下来,飘落到一个已经略有不同的世界。

灵思风眨眨眼。光线有些诡异。不,他仔细琢磨了一下,不是诡异,而是鬼魅,这可比诡异还要诡异多了。就好像透过热气看世界,而那热气又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它舞动、伸展,拼命暗示说自己并非一点点视觉上的幻影,而是现实拉紧又膨胀的结果,就仿佛橡胶球企图装下过多的气体。

光线的晃动在安科-莫波克的方向最为明显。那儿的空气被揉捏成一道道、一团团,显示战况仍然激烈。阿尔-喀哈里上方也悬着一个相似的柱体,然后灵思风意识到它并非唯一一个。

那边也有,就在环海与广袤的边缘洋相通的地方,那里应该是克尔姆。还有别的地方也一样。

一切都已经到了临界点。巫术在崩溃。拜拜了,大学,拜拜了,等级、门会。在内心深处,每个巫师其实都明白,巫术最自然的单位就是一个巫师。高塔会不断繁殖、再相互战斗,直到只剩下唯一一座,然后巫师们也会战斗到只剩下最后一个。

到那时候,他多半会跟自己打起来。

平衡着魔法的整个结构都在分崩离析,对此灵思风满心愤恨。他的魔法永远都会一样的矬,但问题不在这儿。他知道自己的位置。他的位置就在最底下,但至少他有个位置。一抬头他就能看见整台机器,它把碟形世界转动时产生的魔法当作养料,构造精妙,运转良好。

他一无所有,但这也总算是有点什么。而现在,就连这一点也被人夺走了。

他掉转飞毯,让它正对远方的安科-莫波克。双城在清晨的阳光中仿佛一个明亮的小点。灵思风脑子里,几个恰好没事可干的部分开始琢磨,安科-莫波克为什么会这样亮?天上似乎还有一轮满月,灵思风对自然哲学固然一向浑浑噩噩,可就连他也知道,前几天才刚刚月圆过。

好吧,这也没什么关系。他受够了。他再也不想费工夫去理解什么。他要回家。

只不过巫师是永远没法回家的。

这是句古老而又意味深长的谚语,只不过巫师们从没闹明白它是什么意思。单凭这一点,我们也能对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有些了解。巫师是不准娶老婆的,但他们当然可以有老爸老妈。很多巫师都会在猪守夜或者魂糕星期四那天回老家去。一方面可以唱唱歌儿;另一方面么,眼看着童年时欺负过自己的恶霸对自己避之唯恐不及,那景象的确能让人心里暖呼呼的。

这就好像另外一句他们从没能理解的谚语:人不能两次跨过同一条河。他们找了条小河,又派个腿长的巫师做实验,证明同一条河你每分钟足可以跨上三十到三十五次。

巫师都不怎么喜欢哲学。在他们看来,两只手鼓掌的声音是“啪啪”,单手鼓掌就是“啪”。

不过眼下灵思风没法回家是因为家已经不在了。的确有座城横跨在安科河上,可他从没见过它。它又白又干净,闻起来也不像塞满死鲱鱼的茅房。

他降落在过去的破月亮中心广场,很有些震惊。这里有喷泉。当然过去这里也有喷泉,但它们并不喷,而是咕咕地往外渗,渗出来的液体看起来类似于清汤。而现在,灵思风脚下是乳白的石板,上面布满闪闪发光的小亮点。更奇怪的是,尽管太阳已经像早餐的半个葡萄柚一样坐在地平线上,广场上却几乎看不到人影。通常安科从早到晚都很热闹,天空的颜色不过是背景上一点微不足道的细节罢了。

大学被热气笼罩,其中还不断喷出油腻腻的烟雾,盘旋着飘到城市上空。除了喷泉,这是城里唯一仍然在动的东西。

灵思风从来都觉得自己形单影只,哪怕身处汹涌的人潮之中也是如此,那这他一直非常自豪。然而当周围真的只剩了他一个,形单影只的感觉就更糟了。

他把飞毯卷起来扛在肩上,沿着阴森森的街道,蹑手蹑脚地往大学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