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ONE 多伦多与本地治里 Toronto and Pondicherry(第7/25页)
第一次看见他的三角形身体在动物园里摇摇晃晃、步履蹒跚地走来走去时,我很害羞,不敢靠近他。尽管我喜欢他这位老师,但他毕竟是拥有权力的人物,而我,是个臣民。我有点儿怕他。我在离他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看着他。他刚刚来到犀牛栏前。因为那几只山羊,这两头印度犀牛在动物园非常引人注目。犀牛是群居动物,当年幼的野生雄性犀牛皮克来的时候,他表现出正在经受孤独的折磨的迹象,吃得越来越少。作为权宜之计,在寻找雌性犀牛的同时,父亲想看看皮克是否能够习惯和山羊一起生活。如果这能行,就能拯救一头珍稀动物。如果不行,那只是牺牲几只山羊而已。这个做法获得了极大成功。皮克和那群山羊变得难舍难分,甚至萨咪特来后也是如此。现在,犀牛洗澡时,山羊就围成一圈站在泥潭旁边,当山羊在角落进食时,皮克和萨咪特就像卫兵一样站在它们旁边。这样的生活安排很受游客欢迎。
库马尔先生抬起头来,看见了我。他微微一笑,一只手抓着栏杆,另一只手挥了挥,示意我过去。
“你好,派。”他说。
“你好,先生。你能到动物园来真好。”
“我常来。可以说这是我的庙宇。这很有意思……”他指着兽栏。“如果我们的政治家们也像这些山羊和犀牛一样,我们的国家就不会有那么多问题了。不幸的是,我们的首相有着犀牛的铠甲,却没有它的见识。”
我对政治了解得不多。父亲和母亲经常抱怨甘地夫人,但这对我几乎毫无意义。她住在遥远的北方,不在动物园里也不在本地治里。但我感到自己应该说点儿什么。
“宗教会拯救我们的。”我说。从我记事时起,宗教就一直与我的心十分贴近。
“宗教?”库马尔先生咧大了嘴笑起来。“我不相信宗教。宗教是黑暗。”
黑暗?我糊涂了。我想,宗教绝不可能是黑暗。宗教是光明。他是在考验我吗?他说“宗教是黑暗”,是不是像他有时候在课堂上说诸如“哺乳动物都会下蛋”之类的话,看看有没有人会纠正他?(“只有鸭嘴兽,先生。”)
“对现实做科学以外的其他解释是毫无根据的,相信我们感觉经验以外的任何事物是没有正当理由的。清晰的思维,对细节的密切关注,再加上一点点科学知识,就可以让我们清楚地看到,宗教是迷信的瞎扯。上帝并不存在。”
他是那么说的吗?还是我记得的是后来的无神论者的话?不管怎样,是诸如此类的话。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话。
“为什么要忍受黑暗呢?只要我们注意看,就会看到一切就在这儿,如此地清晰。”
他正指着皮克。虽然我非常欣赏皮克,但从来没有把一头犀牛想成是一只电灯泡。
他又说话了。“有人说上帝在1947年瓜分期间死了。他可能在1971年战争期间死了。或者也许他昨天在本地治里一家孤儿院里死了。有些人就是那么说的,派。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整天躺在床上,遭受着小儿麻痹症的折磨。每天我都问自己:‘上帝在哪里?上帝在哪里?上帝在哪里?’上帝一直没有来。救我的不是上帝,而是医药。理性是我的先知,它告诉我就像手表会停一样,我们也会死。生命结束了。如果表走得不准,我们必须修理它,就在这儿,就在现在。总有一天我们会控制生产方式,地球上就会有公平了。”
这番话让我有点儿受不了。语调是对的——深情而勇敢——但是细节似乎冷酷严峻。我什么也没说。并不是害怕触怒库马尔先生。我更害怕他随口说的几句话可能会毁掉我热爱的某样东西。要是他的话对我产生的效果就像小儿麻痹症一样怎么办?那一定是一种非常可怕的疾病,如果它能杀死一个人心中的上帝。
他走开了,跌跌撞撞,摇摇晃晃,平稳的地面在他脚下仿佛成了汹涌的大海。“不要忘了星期二的考试。好好用功吧,三点一四!”
“是,库马尔先生。”
他成了我在小修院最喜欢的老师和我在多伦多大学学习动物学的原因。我感到和他有一种亲缘关系。我第一次知道了无神论者也是我的兄弟姐妹,他们有着不同的信仰,他们所说的每一个字都说明了自己的信仰。像我一样,理性引导他们走多远他们便走多远——然后便跳跃起来。
老实说,让我生气的不是无神论者,而是不可知论者。有一段时间怀疑是有用的。我们都必须经过客西马尼花园〔9〕。如果耶稣心存怀疑,那么我们一定也是如此。如果耶稣整整一夜都在痛苦地祈祷,如果他在十字架上大声叫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你为什么抛弃了我?”那么我们肯定也可以怀疑。但是我们必须继续向前。选择怀疑作为生活哲学就像选择静止作为交通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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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一行通常说动物园里最危险的动物就是人。这句话的大概意思是,人类过度的掠夺性使整座星球都成了我们的猎物。更具体地说,我们想到的是这么一些人,他们给水獭喂鱼钩,给熊喂剃须刀,给大象喂里面有小钉子的苹果,给动物喂各种五金制品:圆珠笔、回形针、安全别针、橡皮筋、梳子、咖啡勺、马蹄铁、碎玻璃片、戒指、胸针和其他珠宝(而且不只是便宜的塑料手镯,也有结婚金戒指)、吸管、塑料刀具、乒乓球、网球,等等。讣告上由于被人喂了异物而死亡的动物园里的动物包括长颈鹿、野牛、鹳、美洲驼、鸵鸟、海豹、海狮、大型猫科动物、熊、骆驼、大象、猴子以及几乎所有种类的鹿、反刍动物和燕雀。动物饲养员都知道哥利亚之死;他是一头雄海象,一头体重两吨的庞大的珍贵野兽,是他所在的欧洲动物园的明星,受到所有游客的喜爱。他在吃了一个人喂他的破啤酒瓶之后死于内出血。
这样的残忍常常更加主动、直接。文献记载了动物园里的动物遭受各种折磨的报告:一只鲸头鹳在嘴被一把锤子砸烂以后死于休克;一头雄性麋鹿在一位游客的刀下失去了胡须和一块食指大小的肉(这头鹿六个月后被毒死);一只猴子伸手去拿递给它的坚果时被弄断了胳膊;一头鹿的角遭到了钢锯的袭击;一匹斑马被剑刺中;还有用其他东西,包括手杖、雨伞、发夹、缝衣针、剪刀和诸如此类的东西,对其他动物进行的攻击,目的通常是要挖出一只眼睛,或者伤害性器官。动物也会被投毒。还有其他甚至更加古怪的下流行为:手淫者在猴子、驴子和小鸟面前干得大汗淋漓;一个宗教狂割下了一条蛇的头;一个疯子喜欢上了在驼鹿嘴里小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