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是黑色群山中的洞穴……”(第3/8页)
那女人几乎还只是个小女孩,而她的丈夫胡子都已灰白,所以有一会儿我怀疑她是他的女儿,但事实是否定的,这屋子里只有一张床,而且小得几乎睡不下两个人。女人走到屋外,去了屋边的羊圏里,回来的时候带着燕麦饼和一块干火腿,那一定是她藏在羊圈里的。她将火腿切成薄片,放在一只木盘上,摆在男人面前。
卡卢姆给男人倒上威士忌,说道:“我们在寻找迷雾之岛。你知道它还在不在吗?”
男人看着我俩。高地上风吹得极为猛烈,它们会抽打一个人的嘴巴,直到他说出话来。他擦了擦嘴,说道:“啊。今天早上我从山峰上看到它了。在那儿。很难说明天还在不在。”
我们睡在小屋里的硬泥地上。火已熄灭,灶台不再产生任何热量。那个男人和女人睡在帘子后面,他们的床上。他俩有他们自己的一套相处之道,在床上盖着的羊皮下,在他做那档事儿之前,他先为她给我们食物、让我们进屋揍了她。我听到了,而且我没法让自己听不见,这个晚上要顺利睡着实在有些困难。
我曾经在穷人家里睡过觉,曾经在宫殿里睡过觉,曾经在星空下睡过觉,在那一夜之前,我本可以告诉你,所有地方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但那天我在第一道晨光升起之前就醒了,我觉察到我们该离开这地方,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想法,于是我将一根手指放在卡卢姆的嘴唇上,让他醒来,然后便静悄悄地离开这座山间小屋,甚至都没有与主人告别。再没有比离开什么地方能令我感到更高兴的了。
等走出一里之外,我说:“那座岛。你问他,它是否还在。但实际上,一座岛要么在那儿,要么就不在。”
卡卢姆有些犹豫,似乎正在衡量自己要说出口的话,然后他说:“迷雾之岛与其他地方不一样。围绕着这座岛的雾也和其他雾不一样。”
我们走下一道被成百年经过的羊群、鹿与人踩出来的小径。
他说:“人们也将它称之为翼岛。有些人说这是因为如果从高处看这座岛,会发现它像是蝴蝶的翅膀。我不知道真相是否如此。”接着他说:“然而到底什么才是真相?善于戏谑的彼拉多曾经这样说[1]。”
下山的路比上山更难走。
我思索了一会儿。“有时候我觉得真相就是一个地方。在我看来,它像个城市,事实上,有一百条大道、一千条小径可以指引你,通向这同一个地方。无论你来自何方,全都无关紧要。要是你向真相走去,无论走的是哪条小径,你总会到达的。”
卡卢姆•麦卡因斯低头看着我,没有回答。接着他说:“你错了。真相是黑色群山中的洞穴。有一条路通往那里,也只有这一条道路,而这条路上充满艰难险阻,要是你选错了小径,就会在山间死去。”
我们爬上山脊,望着脚下的海岸。我可以看到下方的村庄,就在水畔。我可以看到面前高高的黑色群山,在海的那一边,在浓雾中现出身形。
卡卢姆说道:“那里有你的洞穴。在那些山里。”
大地之骨,看着它们我这样想道。想到骨头,让我觉得有些不适,于是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我说:“你去过那儿多少次了?”
“只有一次。”他犹豫道,“我在十六岁时用了一整年来找到它,当时我听过了传说,我相信只要去找,就一定能找到。到达洞穴时,我已经十七岁了,我带回了我能背的所有金市。”
“你不怕诅咒吗?”
“当我年轻时,什么都不怕。”
“你用金子做了什么?”
“我把其中一部分埋起来,只有我知道埋在哪里,其余的作为聘礼与我爱的女人结婚,还造了一座不错的屋子。”
他停了下来,就好像他已经说得太多。
码头上没有摆渡人。海岸上只有一艘小船,几乎没法装下三个身高正常的男人。它被拴在一棵枝干扭曲、几近枯死的树上,船边放着一个铃铛。
我敲响铃铛,没过多久,一个胖子走下海岸。
他对卡卢姆说道:“把你摆渡过去要一个先令,至于你,孩子,三便士。”
我挺直腰板。我的个子虽然及不上其他男人,但自尊心却分毫不差。“我也是一个男人,”我说,“我会付你一先令的。”
摆渡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番,接着他挠了挠胡子。“我很抱歉。我的视力大不如从前了。我该把你们带去岛上。”
我递给他一先令,他在手中掂了掂分量。“这是个九便士硬币,你没有欺骗我。在现在这种坏时节,九便士硬币可是很值钱的。”尽管天空湛蓝,我们身下的水却是蓝灰色的,白色的水花在水面上一个接一个地彼此追逐。他解开小船,将它咔哒咔哒地拖过鹅卵石地,拖进水里。我们在冰冷的水道中跋涉,爬入船中。
船桨敲击在海面上,小船轻快前行。我坐在摆渡人身边,问道:“九便士,这价格挺高。但我曾经听说迷雾之岛的群山中有个洞穴,里面都是金币,据说是古代的财宝。”
他不屑一顾地摇了摇头。
卡卢姆盯着我,双唇紧紧地抿在一起,嘴唇都发白了。我无视了他,又继续问摆渡人:“一个满是金币的洞穴,古代挪威人,或者南方人,要不就是那些据说比我们这儿所有人年代都更久远的人留下的礼物,人们来到这里的时候,先民们就往西边去了。”
“我听说过,”摆渡人说道,“同时还听说过它的诅咒。我猜诅咒能照料好这些财宝。”他将桨击入水中,接着道:“你是个正直的人,矮子。我可以从你的脸上看得出来。不要去找那个洞穴。没有什么好东西能从里面出来。”
“我想你说得对,我对他说,我的话里没有欺骗他的意思。
“我很确定这一点。”他说,“我不是每天都有机会带一个掠夺者和一个小矮子去迷雾之岛的。”他又说:“在世界的这个地方,大家认为谈起那些去了西边的人不会带来好运。”
接下来的船上旅程我们保持沉默,尽管海浪汹涌更甚。波涛拍打着,甚至溅入船里,我得双手攥紧了,以免自己被甩出去。
在经过仿佛半辈子那么久的时间后,小船终于停靠在一个黑色石块垒成的码头上。我们走出码头,海浪在身边拍打着,盐水沫亲吻我们的面颊。码头上有个驼背的男人正在售卖燕麦饼和硬得像石头的李子干。我给他一个便士,填满了我那件短上衣的口袋。
我们走入迷雾之岛。
现在,我已经老了,或者至少可以说,我已不再年轻,我所见的一切都能让我联想到过去曾经见过的东西,因此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可称得上初见。一位头发火红的漂亮姑娘,能让我想到的只有一百个差不多长相的女孩和她们的母亲们,我还能想起她们衰老后的样子,她们死时的样子。这就是岁月的诅咒,它令一切都成为其他事物的反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