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宴会始末(第9/14页)

“不仅如此,我明明才刚抵达这长安城,就已几度听到你的议论了。”

空海的名字,早已传遍长安知识分子之间。

“听说,你获授青龙寺大阿阁梨的证位。”

“是的。”空海点了点头。

来自东海小国日本的留学僧空海,接受青龙寺传法灌顶,成为大阿阁梨一事,是众所皆知的。各处的知识分子、文人雅士聚会时,常邀请空海为他们写文章或书法。

每当这样的场合,空海总能不负众望,作出比对方所期待的更令人满意的演出。

“我来自日本。”

高阶真人这样说时,对方马上便回道:“喔,你是那个空海和尚的——”

这样的对话,高阶真人当然不会感到不快。

空海洞悉其微妙之处般,对高阶真人恭敬地回答道:“老实说,在下有件事要请托高阶大人。”

“什么事?”

“我想回去。”空海说。

听到此话,逸势比高阶真人更感惊讶。

“空海,你当真?”

逸势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当真!”

“在下空海为了求密,才来到此长安城。”空海说:“我已完成任务了。”

对此,高阶真人仅能点头响应。

空海已获得传法灌顶。

自师父惠果辞世后,在密教方面,在此长安城里,空海已是第一人。

来到长安不过一年,空海便如愿以偿,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既然事已至此,我现在只想早日返回日本,推广密教。”

“不过——”

高阶真人脱口说出的话,也不无道理。

无论空海或逸势,都是以日本国正式留学生的身份来到长安。

就算本人想回去,也不能任意而为。必须取得大唐朝廷的许可,方才可以回去。

而且,相对于日本国,他们是以约定二十年的身份来到大唐的。

不知能否擅自提早归国日期。

如果现在任意答应,以后发生问题,高阶真人也将陷入困境。

官僚厌恶出事,可说今古皆然。

以高阶真人的立场来说,向新任皇帝禀陈日本朝廷的贺词,是他此行人唐的主要目的。

没想到来后一看,顺宗已驾崩,宪宗继位为新皇帝。

高阶真人人唐时,顺宗尚在人世,他进入洛阳时,才得知顺宗驾崩之事。

正是顺宗驾崩第三天之后。

在此忙乱时期,高阶真人抽空和空海、逸势会面。

因此对于空海突如其来的请愿,高阶真人也不知所措。

无论结果如何,一开始,绝不能让高阶真人说出“不行”这样的话。

即使因形势上而情不自禁说出这样的话,只要说了,人往往会对自己所说的话意气用事。

空海深谙个中微妙。

于是,空海便说出无可争辩的话。

“老实说,我已得到先皇顺宗恩准了。”

怎么可能——高阶真人并没有说出这句话。

“真的吗?”

他只是如此问。

“是的。”

空海自信满满地点头。

当然,这全是事实。

停顿了一阵子,“不过,不是正式批准。”空海说:“如果要成为正式文件,就必须重写文书,由高阶大人上呈当今皇上。”

正如空海所说。

既然事前是按日本国和大唐的约定来到大唐,二十年时间不到就要回去的话,应当由日本国大使奏禀当今皇上。

嗯——当高阶真人陷于沉吟时,空海以事情已然决定般的口吻,说:“返国的请愿奏文,由我来写。”

“空海……”

说话的人是逸势。

空海一看,逸势血色全无,一脸苍白。

身子正微微抖动着。

“别丢下我回去……”逸势用颤抖的声音说:“不要留下我孤单一人!”

逸势的声音大了起来。

此时,揪住逸势内心的,是恐惧。

在此长安城,如果空海不在的话——自己就会变成孤伶伶的一个人。

有空海在,逸势多少还可忍耐下去。然而,空海返回日本,自己独留在此大唐的话——自己忍受得了那份寂寞吗?语言不太灵光,拜师学儒又没着落。

倘若带来的钱花光或被偷了,也只有饥寒而死。

即使钱用光了,在此长安宗教界,空海已是宗门最上位之人。

自己却什么都不是。

也没赚钱本领。

不,饿死之前,或许,自己会不停地思慕日本、思乡而死吧。

“变成孤单一人,我大概会发狂而死吧。”

逸势走投无路地说。

逸势本来面向空海,继而转向高阶真人。

“拜托您了。”逸势俯首致意。

“在下橘逸势也想请愿返回日本。”

逸势眼中,扑簌扑簌落下豆大的泪珠。

一旦说出口,再也不可抑止。

逸势像个孩童般耍赖,“拜托您了。”

“拜托您了。”

双手扶地如此说。

这位心高气傲的男人,在空海以外的人面前,露出这样的姿态,倒是头一回。

那东海小国。

小国之中的小小京城。

京城之中那更小更小的宫廷世界。

逸势不顾羞耻地想回去,回到那个逸势曾经瞧不起的世界。

“拜托您了。”

逸势说。

此时,空海所写上陈皇帝的奏文,见诸《性灵集》。

题为《与本国使请共归启》。

留住学问僧空海启。空海器乏楚才,聪谢五行。谬滥求拨,涉海而来也。着草履历城中,幸遇中天竺国般若三藏,及内供奉惠果大阿阖梨,膝步接足,仰彼甘露。

遂乃入大悲胎藏金刚界大部之大曼荼罗,沐五部瑜伽之灌顶法。

忘食耽读,假寐书写。大悲胎藏金刚顶等,已蒙指南,记之文义。

兼图胎藏大曼荼罗一铺。金刚界九会大曼荼罗一铺(及七幅,丈五尺。)写新翻译经二百卷,缮装欲毕。

此法也,则佛之心国之镇也。攘氛招祉之摩尼,脱凡入圣之墟径也。是故,十年之功兼之四运,三密之印贯之一志。兼此明珠答之天命。向使久客他乡,引领皇华。白驹易过,黄发何为。今不任陋愿。奉启不宣。谨启。

须臾之间,空海写就此篇奏文。

文章虽短,却言简意赅。

所谓“十年之功兼之四运”。

说的是空海的自信吧。

“四运”即四季之意,也就是一年的时间。

一般需花费十年习得的事,自己一年功夫便完成了,空海不怕难为情地写道。

“白驹易过,黄发何为。”

岁月犹如白驹易过,转瞬间,青年黑发骤黄,变成了老人——此话已超越单纯修辞,而是空海亲身的感受吧。

空海完成奏文三天之后,逸势一脸憔悴,来到空海住所。

“写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