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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野闻虎啸,市井见狼隳。
之后又过了好多年,苟延残喘的第九朝终于土崩瓦解,于是又一场战乱与兵灾血洗奇台,整整一百年里,数不清的短命王朝与割据势力轮番登场,又转瞬即逝。
直到第十二王朝崛起,奇台迎来新一轮盛世。
这一轮盛世并不像从前那般辉煌。长城坍圮,蛮人南牧,丝路中断,十四州尽失。
不过,龙椅又叫龙椅了,还有各种故事提醒着人们,不论是皇宫大内,还是寻常百姓家,男人都不能受到女人过多的支配。女人就该留在内闱,对任何事情,都不能有自己的主张。如今的女人,不论是在宫中还是花园里,衣着都比过去朴素,既没有翩翩广袖,也没有明亮的色彩,更没有酥胸半露的衣袍,和让人沉醉的香蕉。
林珊就在这样的处境里,她也知道现实何以至此:那些禁锢女性的学说、文章、辩论和注疏功不可没。她知道那些名垂千古的人物,了解他们的著作和生平。她浸淫诗词,能背下从第三朝到第七朝,还有第九朝——无论叛乱之前还是之后——的诗词名篇。
有些诗篇,纵然经历这么多世间变故,仍然能够流传下来。
不过,谁又能知道,哪些诗、哪些事能流传后世?谁能做出这样的决定?流传千古究竟是因其卓然超群,还是仅仅出于机缘巧合?
林珊站在点着灯的桌旁,突然感到一阵疲惫,都没有力气到屋子另一边阖上门。真是让人激动的一天啊。
林珊十七岁,明年就要成亲。虽然有可能是自己又多虑了,但林珊觉得,不论是席夫子还是卢琛,都没有完全理解这门亲事的深意。
在奇台,妻子需要承担侍奉公婆的责任。女子出了娘家门,就成了婆家的下人。倘若妻子被认定不够孝敬公婆,即使并没有确凿证据,也还是有可能被赶回娘家,嫁妆却分毫要不回来。而林珊的父亲知道,自己亲手教养的女儿有怎样的秉性,于是免去了她的这些后顾之忧。
宗亲家里有的是仆人,完全不用自己动手干活。仆人的工钱由国库专款支付。宗亲家里还有大夫,还有歌伎、方士和厨子。
还有占星家,尽管只能白天占卜,并且需要经过特许,但他们若是想要搬出皇宫旁的宗室诸宅,只要经过批准,有司同样可以安排步辇,送他们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并让他们一直在那里生活。
他们还有专款用于置备正式的衣服首饰,供他们在出席正式宴会和典礼时穿着装扮。皇室宗亲是王朝的象征,天生就是被用来展览的。他们死后会安葬在延陵的皇室墓园里——汉金没有这么多空地。有人说,宗室的一生,就是从一个墓地搬到另一个墓地里。
女子一旦嫁入宗室家庭,就能过上另一种生活。可以说是一种优渥的生活——这要看女子本人、夫家,以及圣意如何。
往后要不了一年,她就要有丈夫了。林珊见过他,这虽非明令禁止,但同样不合常理,而且这类事情,在宗亲家里有不同的规矩。林珊的父亲是进士,又是员外郎,他的身份地位让他可以通过媒人,与皇室宗亲攀这门亲事。并不是所有人都想嫁给皇亲国戚,这是一种与世隔绝的生活,充斥着各种礼仪和规矩,宗亲成员越来越多,家宅也变得越来越拥挤。
但对林珊来说,这样的生活倒算差强人意。这些人本就与外界没有太多联系,身处其中,就像丝线被编织到一起,她自己的与众不同反倒不那么显眼了。也许真是这样。
而且,父亲说,齐威自己就是个学生,这似乎也有点不寻常。齐威还未成年,却已经得到允许,深入乡野搜罗古代的碑刻铜器,并且把它们带回家,编目成册。
这跟常见的宗室子弟大不一样。宗室子弟根本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所以他们通常都十分懒惰,整日在汉金城的花街柳巷里饮酒寻欢。有时候,哪怕只是出于对这一切的厌倦,他们也会参与针对官家的阴谋,这样的宗亲自然难逃一死。
林珊和齐威见过一面。那是双方家长第一次见面商量亲事的时候。齐威显得拘束又有礼貌,坐在母亲和姨娘身边喝着茶。婚事谈得很顺利,父亲对林珊——也对在场的其他人——表达自己的看法:以他之见,两人成婚之后,一定会找到共同的志趣。
那天林珊的感觉是,她和齐威的确有,或者说至少有潜在的,共同的追求。
齐威比林珊年长一岁,看起来却比林珊小。他有点儿胖,下巴上刚开始冒出胡子。他努力想要表现出举止得体的样子,一开始有些滑稽,再细看又惹人喜爱。他的手又小又软,说话声音低沉却很清楚。林珊还记得,自己当时觉得齐威很害羞。
那天林珊花了很大功夫打扮自己,往常她可不在乎这些,可父亲为这次会面费了那么大心思,做了那么细致的准备,林珊也理应付出同样的努力。更何况,这也挺有意思的。她穿了一身样式庄重的蓝色“缭绣”襦裙,头上戴着一支金镶玉的簪子,耳环上也坠着玉石。这些都是母亲留下来的。
她和齐威交谈,让他见识自己是如何思考的。齐威来之前就知道她所受的教育不同寻常,不过,林珊并没有进一步要求对方回应——有时候她就会这样。
齐威说起自己在京师以北,靠近奇萧两国边界的地方,找到过一块罕见的第五王朝的石碑。林珊心想,这人是不是想故意提起北上边境,显示自己的勇敢,好引起她的注意,随后一想,这应该不是他的本意。奇台与萧虏盟过誓,边境有榷场,两国之间的和平由来已久。他只是听说可能有古董,便去了那里,压根儿没想过那里是边境。
一说起这块墓碑和上面的碑文,齐威就变得滔滔不绝。墓主人是一名早就死去的文官。碑文里记载的正是他的生平事迹。齐威怂恿她,一定要她去看那块碑——就明天怎样?
尽管这是第一次见面,林珊已经意识到,自己可能必须成为婚后生活的主导者。
林珊心想,这一点自己能做到。林珊随口引用了一句诗,齐威没有分辨出来。不过这句诗本来就不算出名,何况,同一位姑娘谈论自己见到古董时的兴奋之情,似乎让齐威感到十分自在。林珊心想,自己还会跟丈夫分享更强烈的情欲。
“分享”通常并不是婚姻生活的一部分——说实话,情欲也不是。
这或可算作父亲给她的另一件礼物。齐威这会儿尚未成年,行为有些乖张,情绪也常有起伏,但他会长大的,林珊也会。齐威的母亲似乎并不娇惯他,但关于父亲养育林珊,最常见的批评就是溺爱过度。这一点一向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