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故事 宝剑炉(第9/10页)

黑色的剑身横在空中,上面仿佛缭绕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却没有水珠凝结在上面。

雾气掠过剑锋,再随风吹下舆图山,掠过那些森林、那些平原、那些山河、那些大陆和海洋,我看见雾气笼罩中的草木山石皆随它的呼吸一起一伏。

羽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我身边,他用一根手指弹着那柄剑,说:“怀远柔迩,如风靡草,你这口剑,算是炼成了。”

我没有答话,却看见下面的悬崖上,一条大汉正攀援而上,背上依稀还负着个人。他上了平台,略略看了看形势,放下背负者,随手折断大树,就像折断筷子一样容易,他挥舞着巨树横扫,将那些狼扫下悬崖,真是当者辟易。早已被虎蛟搅得心胆俱寒的狼群不由大乱,登时四散逃跑,不一刻就跑了个干净。

羽人跳上巨石,挽弓搭箭,向天地四方,各射了一箭。我只听到嘣嘣嘣数响,见到6道白芒,分向四周散去。我知道这是羽族人的传统习俗,在儿子出世时,要向天地四方各射一箭,以箭头落地之处来预测孩子未来的命运。

那大汉听到羽箭破空之声,在曦光中抬头向上望来。我见到他满脸疤痕。

羽人哈哈大笑,道:“风胡子来晚了,就罚他去给我找回这6枚箭头吧。”他挽着弓,转头对我说,“你铸成这口剑,足以名垂后世。这剑,就送给我吧。”

“这可不成,”我吓了一跳,道,“我不敢专美,这剑铸成,全是机缘巧合,天地为之,我并没在其中做些什么——再说,它早已经有了主人了。”

那条大汉顺着树梯爬上山顶,果然正是风胡子。我们在木屋中找到几件置换衣服,给羽人公子和人族女子换上。那风胡子背上山来的,原来却是名产婆。那羽人公子负着女人和孩子,风胡子重新负起那名吓得半死的产婆,将我也一把拉到背上。我只听得耳边嗖嗖风响,风驰电掣一般,不到一杯茶的工夫,就到了山下,却有一辆马车、几匹骏马、数名仆从相候。

我也不回山下草屋,直接带他们一行人到了东家府邸,要抢在那巾头首领咽气之前,将这一口剑交给他,也算是有个交代。

谁知道那满脸病容的刽子手首领一见那年轻羽人,立刻让家人扶着他挣扎着起床跪了下去。

我吃了一惊。这才知道,这名跟我在荒郊野外血战恶兽,私会情人,还生下一个儿子的年轻羽人,竟然是青都银武弓王的长子,日后整个宁州的主人。

太子摆了摆手,对那巾头首领说:“你这柄剑,还是给了我吧。它带有帝王之气。你用着不妥当。”

那巾头首领在地上抬起头来,两目圆睁,森然道:“太子别忘了,我是个什么人。假如日后命星注定,你会和这把剑再见面的话,我自然不会忘了亲手来了结这桩事的。”

我听了这话,只觉得两腿发软,便要跪倒在地。

太子听了这话面色大变,几乎便要当场发作出来。他哼了一声,一瞬不瞬地瞪着巾头首领看了良久,那目光能令虎蛟倒退,巾头首领却是神色不变地跪在当地。

“好,”羽人点了点头说,“我记着你的话。”他连杯水也不喝,便带着那女子和风胡子走了。

那巾头首领将剑收了去,送了我极丰厚的谢礼,却不言一个谢字。

后来我竟然听说那巾头首领大病得愈,本来快死的人居然又好转如初,只是右手依旧瘫痪,转动不灵。

我本来要离开宁州,却得了大病,仿佛那巾头的病落到了我身上,半步也行走不得,不由得耽搁了下来。

三个月后,我刚刚有些好转,就听得外面传言极盛,说是羽太子结交异族奸邪,营党谋逆,雇佣刺客谋反,被银武弓王拿了,已在青都被满门问斩。

我吃了一惊。连忙托人打听消息,得知东宫太子同党三百五十二口,皆在青都王宫前的芙蓉广场上行刑。刽子手们个个害怕,谁也不敢接这单活,最后还是青都的首席行刑人,也就是那巾头首领的儿子,来动手操刀。早已告老赋闲在家的老巾头首领不知道为什么也到了刑场,他坐在一把摆放在场边的交椅上,椅子后有人捧着把长剑伺候着。

犯人跪成两排,而行刑人挥舞长刀,借着冲力,将他们的头颅一一斩落在地。只有太子是站着受刑。我怎么能跪着死呢。他说。

据说他站在清冷的晨光中,看着自己的家人奴仆、清客部下、朋友知交的头颅一个个翻滚而起,腔子中的热血交替喷上天空时,嘴角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微笑。

行刑人砍到他面前时,手已经软了。他看着太子的目光,提不住布满缺口的刀。他眼看就要瘫倒在地,给自己的家门带来难以磨灭的羞辱,一直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的老巾头首领突然两目一睁,身后拿剑的人只觉得自己手上一空,一道血柱冲天而起,所有的人都听到了那声呼啸,它清越超凡,如凤鸣九天,感人垂听,在京城上空直缭绕了三天三夜才消退而去。

“是把好剑。”巾头首领叹道。他松开右手,让剑滑落在地,它插在巨大的青石板铺就的广场上,依旧在微微颤动。儿子把他扶起来的时候,他已经力竭而死。

亢南住口不说了。火堆旁一片肃静。过了很久很久,有人才开口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口剑、那口剑是……”

“青牙旋。”老河络沉吟道,“我这辈子打造的最好的一柄,它花去了我十年的时间。它是这世界上最锋利最完美最无可匹敌的君王之剑。可它从出炉之日起,就不属于我了,也不属于任何人。巾头首领爱它,可又恨它。我到了后来才知道:宁州羽人将长剑奉为百兵之首,行刑人只用它斩至尊贵者的头颅。一旦动了这把剑,那就是天下大乱的时候了——可怜宁州,可怜宁州。”

“剑也有它自己的星命吗?”羽人水手问道。

老河络转向年轻人说道:“任何一柄器物在河络眼里都是活的。我们锻造它们,塑造它们,给了它们性格和灵魂。它们是活的,当然拥有自己的命运。我要是不到这天地洪炉中冶炼一番,怎么会真正明白呢。”

“我的病当时已有好转,于是便到老巾头首领墓前拜谒,却见青石城老河络的那棵大槊插在他的墓前,随着树影在风中簌簌而动。我想起那夜在巾头人府上虽然夸夸其谈,终究是不明白其中真义,登时面红耳赤,连夜逃走,浮游于江湖,再也不提铸剑二字了。”

他的故事就这么结束了,火堆旁良久无人说话。

“那么你又为什么来这里?”盲者问道。

黑暗中没有人知道他在问谁。

那个身材轻盈的水手在浓厚的雾气里却开始说话:“衡玉城的夜晚像他们述说的一样美好,比他们述说的更加短暂。最后一个夜晚过去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我爱的姑娘。十年来,我四处漂泊去寻找她的踪迹……”他的嗓子嘶哑,带着朦胧的水气,眼睛里的火光让篝火边另一个瘦小的身躯微微地抖动了起来,但是没有人注意到,四勿谷的雾气实在是太浓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