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避难所 第十五章 修道院(第4/4页)

“我不认为我可以,当然,恩典可遇而不可求。我是说……”我迟疑了,不想表现得太粗鲁,“我是说,对你而言,礼拜堂祭坛上的是上帝,但对我而言,不论住在里面的人有多慈爱,那都只是一块面包。”

他不耐烦地叹了口气,起身挺直背:“我那天晚上走去轮班的时候,发现你丈夫睡得不好,而你也因此没睡好。既然都睡不好,你今晚就跟我一起去礼拜堂一小时吧。”

我眯眼看他:“为什么?”

他耸耸肩:“为什么不?”

要醒来赴安塞姆的约并不难,因为我根本还未入睡。詹米也是。我把头探出走廊时,看见烛光在他半掩的房门里闪烁,也可以听见翻动书页的声音,还有他偶尔换姿势时不适的呻吟。

既然无法入睡,我索性不更衣,所以安塞姆一轻拍房门,我便准备好了。

修道院很静,跟所有大型机构一样,在夜间静了下来。日间活动的快速搏动停了,心跳仍然继续,虽然变得轻缓,但并未停止。总是会有人醒着,静静在走廊间移动巡视,让一切运作如常。而现在,我加入了守望的行列。

礼拜堂很暗,只能见到燃烧中的圣龛的红色油灯和几支白色许愿烛,火焰在圣龛前方幽黑静止的空气中升腾。

我跟着安塞姆走下中间短短的走道,在他身后跪下。巴托洛修士细长的身影在前方,低着头朝前跪着。他听见我们进来的轻微声响,但并未回头,仍动也不动地垂首礼拜。

圣餐在华丽的容器中几乎不太明显。巨大的圣体匣在一英尺的前方闪耀着灿烂夺目的金色光芒,静静在祭坛上守护中间那一小块面包。

我觉得不知所措,便依照安塞姆的指引,在靠近礼拜堂的前方坐下。这些座位刻着天使、花朵、恶魔等繁复的图案,椅面向上收起,靠着木椅背,方便进出。我听见身后传来拉下椅面的吱呀声,安塞姆也坐了下来。

“但是我要做什么?”我们抵达礼拜堂时,我曾问过他,还压低了声音,以免破坏夜晚的宁静。

“什么都不做,亲爱的,只要待在那里就可以了。”他简短地回答。

所以我坐下来,听着自己的呼吸声,还有在这静谧场所的一些细微声响,无法听见的事物通常都藏在其他声音里。石头安坐,木头碎裂。微小火焰不停燃烧的嘶嘶声。某种小生物微弱的移动声,从自己的窝来到主的家园。

这里的确很祥和,安塞姆说得没错。我虽然又累又忧虑,却也渐渐放松,绷紧的神经缓缓松懈下来,就像时钟的弹簧松掉一样。真怪,尽管时间很晚,而且过去几天和几周来累积了很多疲惫,我竟丝毫不困。

我想,毕竟,在永恒面前,几天或几周又算什么呢?这就是了,从安塞姆、巴托洛、安布罗斯到所有修士,再往上一直到令人敬畏的亚历山大院长,对他们而言,就是如此。

这想法确实能抚慰人心,若是时间无限,那么,任一个特定时刻发生的事便不那么重要了。我或许明白了,每个人都能退一步,透过思索无限存在,找到喘息的空间,不论他如何看待无限存在的本质。

圣龛红色的灯光稳稳燃烧着,反射在圣体匣平滑的金色上。圣伊莱斯和圣母雕像前的白色烛火不时跳动,喷溅出一点蜡油或水汽。但是红色油灯烧得很稳,火焰晃也不晃,光芒恒定。

若世上真有永恒,或者,甚至只要想到永恒,那么,或许安塞姆说得没错,什么都有可能。也可能可以爱所有人?我思索着。我爱过弗兰克,我还爱着他。而我也爱詹米,甚于爱自己的性命。但在时间和肉体的限制下,我没办法同时拥有他们两人。超越这些限制,或许就有可能了?是否真有那样一个地方,时间不复存在,或者停止了?安塞姆认为有。一个什么都有可能的地方,而没有什么是不能或缺的。

那么,那里有爱吗?爱情可能超越肉体和时间的限制吗?需要超越吗?

我的想法跟兰姆叔叔很像。他是我的家人,也是我儿时唯一知道的爱。一个不曾说爱我的男人,他无须说,因为我知道他爱我,跟我知道我活着一样肯定。在充满爱的地方,无须把爱说出来。因为那就是全部。那是永恒不灭。那是圆满。

我忘了时间的流逝,直到安塞姆突然从祭坛旁的小门走出来,出现在我面前,吓了我一跳。他不是一直都在我后方坐着吗?我向后看,看见一位年轻修士正跪在入口附近,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安塞姆经过祭坛前方时弯低身体,接着点头示意我往门口走去。

“你离开了?我还以为你不可以,呃,把圣餐独自留下?”我一出礼拜堂就说。

他平静地微笑:“我没把圣餐独自留下,亲爱的。你在那里啊。”

我不算吧,但我压下争辩的冲动。我想,毕竟世上并没有所谓合格正式的朝拜者。只要是人就算,我想我还算是个人,虽然有时我对这几乎毫无所感。

我经过詹米门前时,他房间的蜡烛仍烧着,我也听见翻书的窸窣声。我本来想停下来,但安塞姆继续向前走,把我送到我的房门前。我在那里停下来和他互道晚安,并谢谢他带我去礼拜堂。

“那里很……安详。”我努力找出适当的字眼。

他点头,看着我:“是的,夫人。很安详。”当我转身要走时,他说:“我跟你说圣体并不孤单,因为你在那里。但是亲爱的,那你呢?你孤单吗?”

我停下脚步,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开口回答:“不,我不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