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因弗内斯,1945 第三章 林中男子(第7/8页)

詹米的手一直牢牢抓着我,在我踢到石块、绊到植物时拉我一把。在这石楠残株遍地的路上,他却步伐稳健得像是在大白天走平路。他体内一定有猫血,我坏心眼儿地这么想,难怪他可以在漆黑一片中鬼鬼祟祟地靠近我。

如詹米所言,其他人马已在不远处等着。他们全都在,显然没有折损或受伤。经过一番有损我尊严的扭打之后,我又被拎上马了。我的头不小心撞到詹米受伤的肩膀,他咝的一声倒抽了一口气。

我刻意用霸道、多管闲事的口吻,掩饰自己又被囚俘的怨恨,以及撞到他伤口的自责之情。

“你活该。我告诉过你不要动关节,你却在乡野间打打闹闹,又在树丛和石头间追逐,现在你的肌肉大概也出现撕裂或瘀青了。”

他似乎被我的斥责给逗乐了。“这个可没得选。如果我不动肩膀的话,其他地方就永远没得动了。我一只手可以应付一个英国兵,两个也许也还可以,可是三个就不行了。”他有点吹牛地说。

“而且,等我们到了要去的地方,你还可以帮我再诊治一下。”他把我拉向他沾满血的衣服。

“哼,自以为是。”我冷冷答道,不安地扭着身子想和湿黏的衣料保持一点距离。他对马喝了一声,我们再度起程。这群人在打斗过后情绪高昂得惊人,沿途有说有笑。我警示可能有英军埋伏的微小贡献颇受赞扬,众人轮番喝着几个人随身携带的酒,向我致意。

他们给我递上酒,起初我因为担心没办法在马上坐稳而谢绝。我从这群人的言谈中拼凑出当时的状况——那是一群英军巡逻队,约莫十人,配有火绳枪和军刀。

某人将皮酒袋递给詹米,在他喝下时,我闻得到炙热的烧灼酒气。我并不渴,但是酒气的蜂蜜微香让我想起肚子极饿,而且已经饿了好长一段时间。我的肚子尴尬地发出大大的咕噜声,抗议我对它的忽略。

“嘿,詹米小伙子,饿了吧?还是你带了一大组风笛啊?”鲁珀特大喊着。他搞错了声响的来源。

“我猜,应该饿得可以把一整组风笛都给吞啦。”詹米体贴地担下鲁珀特的挖苦。

“你最好喝点,虽然这填不饱肚子,不过却能让你忘记饥饿。”他轻声对我说。

希望其他事情也能一并忘记——我举起皮袋,把酒灌了下去。

***

我的护花使者说得没错,威士忌燃起了一团小小的暖火,在我胃里舒服地烧着,模糊了饥肠辘辘的痛苦。我们相安无事地走了好几英里,轮流交换马缰和酒袋。接近一座荒废小屋时,护花使者的呼吸也逐渐变成断断续续的喘气。我们一路在马上摇摇晃晃的,现在突然变得更为不稳了。这我就不解了,如果我没醉,醉的人也不可能是他啊。

我大叫:“停下,救命!他昏过去了!”我记得我上一回没准备好就落马的情况,现在可不想再重演一次。

几道暗影回过头来围住我们,满是困惑地喃喃低语。詹米头向前垂着,身子像袋石块般滑落,幸好有人接住了他。其他人纷纷下马,帮着让詹米躺在空地上,我则自行爬下马。

“他还有呼吸。”有人说。

“嘿,这句话帮助还真大!”我回了对方一句,然后在黑暗中疯狂搜索他的脉搏。终于找到了,他的脉搏跳得虽快,但仍有力。我的手压在他胸上,耳朵贴近他嘴边,除了喘息声,还能感到规律的起伏。我直起身子。

“我想,他只是昏过去了。拿个鞍袋垫在他脚下,如果有水的话,带点过来。”我很讶异马上有人执行我的号令,而这个年轻人显然也对他们甚为重要。他呻吟着,张开眼,就像星空里的黑洞。他的脸在微弱的光线下好像骷髅,苍白的皮肤紧绷在棱角分明的眼眶上。

“我还好,只是有点晕。”他试着想坐起身子,我伸手搁在他胸膛上,将他推回去。

“静静躺着。”我命令道。我快速地触诊,接着跪起来,转向某个模糊的身影。从体形推测,他应该是这群人的首领,杜格尔。

“枪伤又开始流血了,而且这个傻瓜还有刀伤。我想这伤势不严重,但他流了不少血,衣服都湿透了,不过我不知道有多少血是他的。他需要休息静养,我们得在这里扎营,至少等到天亮。”但这个身影给了我否定的回答。

“不行。虽然目前这里英国驻兵已不敢再前进,但还得提防。我们还有十五英里的路要赶。”杜格尔的头一抬,观察着星象。

“至少还需走五个钟头,更可能要七个钟头。我们可以等你把血止住,包扎好伤口,不过,就只能这样。”

我不满地边咕哝着边开始动手,杜格尔轻声差遣其中一个黑影牵着马站在路旁警戒,其他人则低声交谈,喝着酒歇息一会儿。尖嘴猴腮的默塔过来帮我取水、撕布条、扶起伤者。尽管詹米口口声声说自己没事,但我严禁他自己移动身躯。

“你当然有事。”我厉声说,好发泄自己的恐惧和急躁怒气,“什么样的笨蛋会让自己被刀割了还不停下来疗伤?你难道看不到血流得有多严重吗?整晚在这乡下地方跑来跑去,打打杀杀,而且还从马上坠下,没死还真算你幸运……别动,你这讨厌的笨蛋。”我手上的亚麻布和人造丝布在黑暗中实在难以掌握,布料从我手上滑开、松脱,就像闪着肚白径直往水底深处钻的鱼儿。尽管夜里寒凉,汗水还是从我颈上冒出。最后我终于绑好了其中一端,伸手要去抓住不停从伤者背部滑落的另一端。

詹米动了一下,原本系好的这一头又松了。“给我回来,你这天杀的混账东西。”

大家吓得安静了好一会儿。“老天爷!我这辈子还没听过女人用这种字眼儿说话呢。”那个叫鲁珀特的胖子这么说。

“那你得见见我的格丽塞尔姑妈。”另一个声音说,引发大笑。

“你这娘们儿,你丈夫应该好好鞭打你才对。圣保罗说,‘女人要沉静学道,一味顺服……’”树下的黑影严厉地说着。

“管好你自己的该死的闲事,圣保罗也是!”我咆哮大叫,汗水沿着耳后滴落。我挥袖擦过额头,“把他翻向左边。”接着对我的病患警告:“要是我在系绷带时你敢动一下,我就勒死你。”

“噢,好的。”他温顺地回答。

我把最后一条绷带拉得太用力了,整个包扎全散了开来。

“天杀的全都给我去死!”我沮丧地捶地怒吼。大伙儿再度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待我在黑暗中摸索散开的绷带时,众人又开始批评我说话用字不像女人了。

“杜格尔,也许我们该把她送去圣安妮修道院。”一个蹲在路边的人这么提议,“詹米以前满口脏话,连水手听了都脸红。但自从我们离开海岸之后,我再没听过他出口咒骂。四个月的修道院生活一定有些效果。小子,你现在不会再指着神明咒骂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