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神会之地的白域丹底罗 第二章 劣土大道(第5/6页)

“木头不燃烧,是因为木头痛恨我们。”罗兰回答,仿佛这对她来说本该是显而易见的。“这是他的地盘,就算他离开了也还是他的领地。这里的每一样物事都痛恨我们。但是……听着,苏珊娜。既然我们一直走在大路上,多少还是铺过路面的,我们晚上赶路怎么样?愿意试试吗?”

“当然。”她说,“干什么都比躺在外面强,冻得直发抖,活像只被塞进水桶里的可怜小猫。”

所以,就这么决定了——那一夜、后来的一夜,以及随后的两个晚上,他们都在赶路。她不停地想:我要病了,这样撑下去不可能不生病,但她确实没有病倒。两人都没有病恙。只是她左下唇的疱疹有时候会鼓起来,在结痂之前滴出一些脓血。他们惟一的病征是持续的寒冷,冰冷的气息越来越深地侵入他们的肉体。月亮又一次亮堂起来,有一天晚上她突然意识到:他们从法蒂出来后直奔东南方,已经快满一个月了。

渐渐的,一个废弃的小村落取代了满是巨形石头尖手指的奇异旷野,但苏珊娜已把罗兰的话牢记在心了:他们仍身处劣土,尽管他们偶然能看到招牌上留下的字样——证明这是一条“国王之路”(当然,下面还画着红眼睛;总是有这只红眼睛),她心里还是很明白:他们依然走在劣土大道上。

这个村子怪得很,她忍不住琢磨以前是些什么样的怪人住在这里呢?街道两旁铺着鹅卵石。房子的屋顶又窄又尖,门廊也很狭窄,而且高挑得反常,仿佛这些屋子、门廊是专为一些能在百乐宫的哈哈镜里看到的那种身形细长的乡民特制的。这些房子全像是从洛夫克拉夫特、克拉克·阿斯顿·史密斯、威廉姆·侯普·霍奇森的笔下跑出来的,歪歪斜斜地沿着他们所行之路所围绕的山坡而上,而镰刀式的月亮又仿佛出自插画大师李·布朗·寇乙①『注:这里提到的人名都是著名魔幻艺术家。洛夫克拉夫特(1890—1937)是著名的怪诞小说作家,克拉克·阿斯顿·史密斯(1893—1961)是魔幻小说家,威廉姆·侯普·霍奇森(1877—1918)是传奇的非现实主义小说家,李·布朗·寇乙(1907—1981)则是插画大师。』之手,月光罩笼着这一怪诞之境。倒塌之处比比皆是,废墟让人产生错觉,仿佛那是有机器官,仿佛那不是远古遗留下来的木板和玻璃,而是被撕扯而下、渐而腐烂的新鲜肉体。她一次又一次地感到:阴影重重的木板和死角背后藏匿着死人脸,全都在偷窥她,那些脸孔好像在碎石堆后面诡异盘桓,僵尸般的眼睛死死跟定他们的一言一行。这让她想起荷兰山的守门人,不禁打了个寒战。

在“国王之路”上度过的第四个晚上,他们走到了一个比较关键的岔路口,宽敞的主街拐了个大弯,与其说朝东而去,倒不如说更偏南向,因而渐渐偏离了光束的路径。前方大约一夜脚程(也可以说是车程,如果有谁刚好坐在豪华出租车上的话)之外,有一座高山,一座黑森森的巨型古堡就扎根在那座山上。在不安的月色下,苏珊娜只觉得那古堡隐约有股东方气质。塔楼在城堡顶端气鼓鼓地凸起,好像满心希望自己能是尖尖顶。塔楼之间,令人神迷的小径蜿蜒穿梭,在正殿前的主庭院之上构成十字形的走廊。有几段走廊已经塌陷,但大部分保留下来。她听见一阵绵延深广的低鸣。不是机械的响声。她便问罗兰。

“水。”他答。

“什么水?你知道吗?”

他摇摇头。“但只要是靠近这座城堡的水,我都不会喝的,哪怕渴死。”

“这地方很恶毒,”她喃喃自语,说的不止是这古堡,还有无名小村里东倒西歪的

(恶狠狠睨视他们的)

大屋小舍,它们仿佛围拢着城堡而生。“还有,罗兰——城堡不是空的。”

“苏珊娜,如果你感觉到有魂灵叩击你的头脑并欲进入——也许是叩击,也许是噬咬——你就得命令它们远离你。”

“会有用吗?”

“我不敢保证一定有效,”他承认了,“但我以前听说过,这类魂魄需要征得同意才能进入你的心脑,但它们很狡猾,善于用诡计或谋略来骗取你的同意。”

她以前读过《吸血鬼德拉库拉》,也听卡拉汉神父说过耶路撒冷地的故事,因而深知罗兰此言的真谛。

他轻柔地揽着她的肩膀,令她掉转目光,不再眺望远方的古堡——它们并非本来就那么黑,她想,那只是岁月的痕迹。日光将披露一切。而现在,只有掩映在云层中的上弦月照耀着他们的路途。

他们止步之处可通往好几条小路,大多数都如断指般拧曲。罗兰想让她观望的一条路则是笔直的,当然,苏珊娜自己也能意识到:自从他们沿着默默堆砌在路边的荒芜村落一路走来,这是惟一一条真正称得上笔直向前的大路。这条路不是用鹅卵石潦草铺就的,而是铺砌得光滑而平整,并直直地指向东南方,依傍于光束的路径。在这条路的上方,镶着月光银边的云朵像是排列整齐的船队。

“有没有瞄到地平线上有模糊的影子,亲爱的?”他轻轻问道。

“是的。有道模糊的黑影,前面还有一道白条。那是什么?你知道吗?”

“我大致能猜中,但不敢肯定。”罗兰答,“我们就在这里歇息吧。很快就要天亮了,到时我们就能看清了。另外,我也不想在夜里靠近那座古堡。”

“如果血王已经走了,如果光束的路径与这条路吻合——”她指了指,“那我们到底为什么还要去那座该死的旧城堡呢?”

“去确认他真的走了,这是其一。”罗兰说,“而且,说不定还能为跟在我们身后的那家伙布下个圈套。我不能确定——他很机灵——但机会是有的。他还很年轻,年轻人难免冒失。”

“你会杀了他吗?”

月光下,罗兰的微笑骤显荒凉。残忍的。“不会有半点迟疑。”他这么答。

8

清晨,苏珊娜从一场极不安稳的假寐中醒来,她靠在手推车后堆放的补给品上,一睁眼,看到罗兰站在分岔路口,目光落在上方的光束的路径上。她爬下人力车时的动作非常谨慎,因为她浑身僵硬,不想把自己摔着。她假想着藏在自己肉体里的骨头该有多冻、多脆,大概会像玻璃一样不堪一击吧。

“你看到了什么?”他问她,“现在有光了,你看到路的尽头是什么?”

白乎乎的一段,是雪,她并不因为他们眼前已是高原而骇异。令她惊讶的是——甚而难以置信地心头一喜——雪带后的一排树木。绿色的冷杉。活生生的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