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水无常形 第六章 夺嫡之争(第5/6页)

文侯道:“楚将军,今夜你陪我对饮一晚吧,我还有很多话要问你。”

我又跪下来道:“遵大人命。”

对文侯,我也不知该感激还是该怨恨。如果不是文侯,我已被太子杀了。可如果被太子杀了,那我也不必像现在这般痛苦。

文侯道:“好吧。晚上我叫人来带你,今晚去醉枫楼,一醉方休,太子殿下也要来的。”

醉枫楼是帝都最豪华的酒楼,楼里的美酒正是高鹫城来的木谷子酒。

酒香醇甜美,但是我也不懂品尝。文侯一系的军官有不少来和我打招呼,我是酒到必干,像喝水一样,听人大赞了一通“楚将军豪爽”、“楚将军英武”之类的话,也不知喝酒和豪爽英武有什么相干。原本喝上一坛头便要晕,但此时我好像越喝越是清醒。

木谷子酒,不知还有谁能酿了。

文侯和太子坐在一起,不知说些什么。酒楼里的歌姬歌舞不休,也有弹琵琶的,但那琵琶声也像刀子一般,刺得我心头生疼。

文侯忽然道:“楚将军,你可说说,那些妖兽是什么样的?”

我被文侯一喊,忙不迭站起身来,他招招手道:“坐下说,坐下说。”

我坐了下来,道:“那是年初,攻破高鹫城后的事……”

我说得滔滔不绝,从高鹫城中屠城发现蛇人开始,直到蛇人出现,沈西平战死,劳国基献计以火药进攻失败,发现参军高铁冲本是内奸,陆经渔和苍月公归来,以及苍月公计谋被看穿身死于蛇人阵中,直到最后城中绝粮,杀人为食,最后城被攻破,南征的十万大军全军覆没。这些话,大概路恭行也又在帝君跟前说过一遍了,我口才不及路恭行,但说得也还算清楚。说到杀人为食时,我看见太子有种想吐的意思,不觉暗自有点快意。

等我说完,却没有一个人发话。他们听得都有些震惊。半晌,文侯才叹道:“想不到,武侯大人最终是这个下场。”

太子道:“甄卿,别说这些了,还是看舞吧。”

文侯道:“是,是,砺之不该扫兴。这醉枫楼新来的一个歌姬叫花月春,虽然人长得不是十分人才,但那歌喉婉转动听,的确是妙品。”

那个花月春上来了。她长得不算如何美,不过平平而已,一展歌喉,却真个有绕梁三日之妙。她身后的一班细乐本也弹奏得很是动听,但她只一吐字,便觉那等乐声不过如草虫之鸣而已。

一曲甫了,文侯鼓掌道:“真是妙曲。可惜这细乐不免失色,殿……那个公子,你深通音律,不妨按节奏上一曲,让我等一聆公子妙技,岂非韵事?”

太子微微一笑道:“甄卿,既然如此,我便来奏上一曲吧。”

他从怀里摸出一支黑黝黝的短笛。一见到这笛子,我便想起了武侯那支铁笛了。这花月春珠圆玉润,声音既响又脆,只怕只有武侯的铁笛才盖得住她的声音,太子要给她伴奏,岂不是自找没趣?

太子道:“下一支曲子是什么?”

花月春大概也没想到太子居然会真的要吹奏一曲,她有点惶惶然,道:“公子,下一支是《月映春江》。”

《月映春江》!

我的心头猛地一跳。这曲子,不正是我第一次在武侯帐中看见她时,她所弹的一曲吗?难道太子知道底细了,故意要花月春唱这支曲子来气我的?我偷偷看看太子,他面含微笑,根本没在意我。我不禁有点苦笑,心知只是自己胡思乱想。这支《月映春江》很是流行,我从小便听得熟了,这花月春要唱自不稀奇。而我在太子心目中,只怕连个虫豸都比不上,他才懒得来气我。幸好我这等自作多情也没人发现,我端起一杯酒,又喝了一口。

酒方到唇边,耳边忽然响起了一串笛音。这笛声响遏行云,却又连每一个音调都清晰可辨,听入耳中说不出的妥帖舒服。我几乎把一口酒都喷了出来,心知不能如此失礼,强自忍住。

太子坐在座上,面色端庄。他本来便英俊不凡,此时更直如天人。花月春面上也露出喜色,她一定也没想到太子竟然有如此神妙的笛技。

这时前奏已毕,细乐又奏出一段和弦,花月春的歌声响了起来:

月映春江静无波,江上青山落花多。

连山明月春浩渺,夹岸垂杨影婆娑。

江上何人行又止,绕船明月愁无已。

茫茫江水送归舟,一棹春波人千里。

唱到这里,花月春停了停,乐班奏了个间奏,当中太子的笛声如一水长流,绵延不绝,夹在筝琶箫鼓中,既卓尔不群,又似和那些别的乐声配合得天衣无缝。这时太子抬了抬手,笛声本是宫调,一下又换到了商声,花月春又唱道:

人隔云山万千重,天风吹下玉叮咚。

影落波心逐江水,人在白云第几峰。

水流水在濯锦鳞,人去人来草如茵。

此水已非去年水,此身犹是去年人。

这歌词也不知是谁做的,充满了一股叹老伤怀的感伤气息,当花月春唱到“此水已非去年水,此身犹是去年人”时,我也只觉心头一酸,似乎要落下泪来。

去年。去年我不曾认识她时,还是个前锋营里的百夫长,攻城略地,杀人如麻,刀枪上饱饮敌人的鲜血。也仅仅是一年,我似乎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还说什么“此身犹是去年人”吗?

太子的笛声在高处转了两个弯,忽然又如飞流直下,重新转回宫调,变得婉转柔靡。花月春又唱道:

人世兴衰纷如缕,百年几见花如雨。

江流日夜变古今,昨日红尘今黄土。

云破月来江水平,轻波未掩落花声。

但愿人生长如此,春江万里月长明。

唱到“明”字时,她的声音如一条长线,渐渐轻微,但总是不绝,便如一条长线,无休无止地绕过去。乐班的乐声都渐渐停止,唯有太子的笛声也如长线一般追随着花月春的歌声,不曾断绝。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得文侯高声道:“歌声曼妙无双,笛曲神乎其技,真是相得益彰,两美并兼啊。”

歌唱完了吗?此时我才发现周围鸦雀无声,花月春正看着太子,她的脸上有一种奇异的光彩。她长得并不如何美貌,但此时却大有神采,倒似个美人了。而太子居然也微笑着看着她,脸上有种莫名的兴奋。文侯道:“花小姐,听说闵维丘出都后曾得一闻花小姐妙曲,有题壁一首说:‘自幸身由天眷顾,出都犹得阅清歌’,不知是否属实?”

花月春抿嘴一笑,道:“大爷真是取笑,闵先生不过是对月春的溢美之词而已。”

太子这时喃喃道:“难怪难怪,闵先生得闻此歌,确当不以出都远流为苦了。便是宫中,何曾听得此等妙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