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修复绿水壶(第9/11页)

赤杨陪同雀鹰进村,看到妇人一见老人前来,便关起房门,收取鸡蛋水果的市场小贩一语不发地在木板上记录,神色沉郁,眼光低垂。雀鹰愉快地对小贩说道:“依弟,愿你有美好的一天。”却未获回应。

“大人,”两人走回家时,赤杨问,“他们知道您是谁吗?”

“不知道,”前大法师带着嘲讽的斜瞥说,“也知道。”

“但是……”赤杨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气愤。

“他们知道我没有法术力量,但我有某些怪异。他们知道我跟异国人同住,一名卡耳格女人。他们知道我们称为女儿的孩子有点像女巫,但更糟,因为她的脸手都遭火焰燃烧殆尽,而且她亲自烧死了锐亚白领主,或将领主推下山崖、用邪眼杀死领主……故事版本不一。但他们尊崇我们所住的房子,因为那曾是艾哈耳与赫雷的房子。去世的巫师都是好巫师……赤杨,你是城市人,来自莫瑞德王国的岛屿。弓忒岛上的村庄,则是另一回事。”

“但您为什么留在这里,大人?王一定会赋予您同等的荣耀……”

“我不要荣耀。”老人道,语调带着令赤杨完全噤声的暴戾。

两人继续前行。来到建在悬崖边缘的房子时,雀鹰再度开口:“这是我的鹰巢。”

晚餐时,两人喝了杯红酒,趁着坐在屋外看夕阳落下时又喝了一杯。两人未多交谈。对夜晚的恐惧、对梦境的恐惧,正潜入赤杨。

“我不是治疗师,”屋主说道,“但或许我能仿照药草师傅让你入睡的方法。”赤杨的眼神带着疑问。

“我一直在想……而我觉得,或许让你远离山坡的并非咒语,只是活生生、手的碰触。如果愿意,我们可以试试看。”

赤杨抗议,但雀鹰道:“反正我大半个夜里经常也是醒着。”当晚,客人躺在大房间角落的矮床上,主人坐在身边,看着火光打盹儿。

主人也看着赤杨,看着他终于入睡,不久后,看到他在睡眠中惊动、颤抖。主人伸出手,放在半转身背对的赤杨肩上。睡着的男子略动了动,叹口气,放松身体,继续沉睡。

雀鹰满意地发现自己至少能做到这一步。跟巫师一样行,他些许嘲讽地自语。

雀鹰毫无睡意,紧绷情绪依然存留体内。他思考赤杨说的一切,还有两人午后谈论的内容。他看见赤杨站在花椰菜田边小径,念着召唤山羊的咒语,山羊对那些毫无力量的文字高傲而不屑一顾。他忆起自己曾如何念诵雀鹰、泽鹰、灰鹰的真名,将鹰群自天空招下,一团飞羽,以铁爪攀抓他手臂,盯视,眼露愤怒、金色的眼……他再也无法如此。他可以夸耀,将房子称为鹰巢,但他没有翅膀。

而恬哈弩有。她能以龙的双翼飞翔。

炉火熄灭。雀鹰将羊皮被拉得更紧,将头向后倚靠墙壁,依然把手放在赤杨毫无动静的温暖肩头。他喜欢这人,也同情其遭遇。

明天得记得请赤杨修补绿水壶。

墙边的草既短、又硬、又枯。没有一丝风使之摆动或窸窣。

雀鹰一惊而醒,自椅上半站起,昏乱半刻后,将手放回赤杨肩头,略略抓紧,低道:“哈芮!离开,哈芮!”赤杨颤抖,放松,再度叹口气,转身俯趴,又毫无动静。

雀鹰端坐,手放在入睡者的手臂上。自己如何去到石墙边?已再无前去的力量,无法找到方向。如同前晚,赤杨的梦境或幻界、赤杨旅行的灵魂,将他带领到黑暗之地的边界。

雀鹰如今完全清醒,坐着,看西向窗户一块灰白,满布星辰。

墙下的草……并未沿着山坡往下生长至昏暗的旱土。他对赤杨说过,那里只有灰尘,只有岩石。他看到黑尘、黑岩、从未有河水流过的死寂河床。没有生物,没有鸟,没有躲藏的田鼠,没有小昆虫闪耀嗡鸣,没有那些太阳下的生物。只有死者,空虚眼神及沉默脸庞。

但鸟难道不会死吗?

老鼠、蚋蚊、羊……一头褐白色,角蹄聪明,黄色大眼,毫无羞耻心的山羊,曾是恬哈弩宠物的西皮,去年冬天以高寿逝世……西皮去了哪儿?

不在旱域,不在黑暗之地。西皮死了,但不在那里,而在自己所属之地,在泥土里,在阳光里,在风里,是河水自岩石流泄的一跃,是太阳的金黄眼睛。

那为什么,那为什么……

※※※※

雀鹰看着赤杨修复水壶,水壶有圆胖肚子、玉翠颜色,曾是恬娜最爱,好多年前一路从橡木农庄带来。有天他将壶自柜上拿下时,从手中滑下。他捡起两大碎片,并将其余小碎片重新黏起,心想虽再无用途,至少能够作装饰。每当他看到篮子里的碎片,便因自己的粗心大意愤怒不已。

如今雀鹰着迷不已地看着赤杨的双手。纤细、强壮、灵巧、不疾不徐,捧着水壶的形状,轻抚、拼凑、安放陶器碎片,催促、抚弄,大拇指诱劝引导小碎片拼回原状,结合,安抚。工作时,赤杨喃喃共有两词、毫无曲调的经诵。古语字词,格得知道,虽不明其意。赤杨表情宁和,压力与哀伤消逝无踪,一张脸如此沉浸在时间和工作中,跨越时空的宁静显现无遗。

赤杨的手自水壶移开,像绽放的花朵外苞般开展。水壶完整地站在橡木桌上。

赤杨望着,静默而满意。

格得道谢时,赤杨说:“一点不麻烦。裂痕很干净。做得很好,陶土品质也很好。那些粗制滥造的器皿才难修复。”

“我想到能如何让你安睡了。”格得道。

※※※※

天光一现,赤杨便苏醒起身,好让主人能上床休息,睡到天大亮,但这显然不是长久之计。

“跟我一起来。”老人说。两人朝着内陆,行于小径,沿着山羊牧地,穿过矮丘、半荒芜的小块农地与森林。对赤杨而言,弓忒看起来很荒僻,地形粗犷、肆意起伏,扎结崎岖的大山永远在上方皱眉、俯瞰。

“我觉得,”两人行走时,雀鹰一面说道,“如果我能像药草师傅,只将手放在你身上,就能使你远离墙边山上,那么可能还有别的东西能帮助你。如果你不介意动物。”

“动物?”

“因为……”雀鹰开始说,但中途停止,被小径上跳跃而来的奇异生物打断。它全身包裹裙子、披肩,羽毛四散插在发上,还穿着高筒皮靴。“喔,鹰爷!喔,鹰爷!”它大喊。

“石南,你好啊。慢点儿。”雀鹰道。女人停下来,摇晃身体,满头羽毛摆动,脸上大展笑容。“她知道你要来!”石南放声大喊,“她用手指比出老鹰嘴,像这样,你看,她就这样,然后她用手叫我去,去!她知道你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