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查师 二、河獭(第8/10页)
河獭知道脱离戈戮克的瞬间将至,这点昨晚便已确定。他也知道,若巫师在幻象驱策下忘记保护自己,且河獭知晓戈戮克真名,则在同一瞬间,他便可能击败戈戮克,泯除其力量。
巫师咒文依然将两人心智紧紧相连。河獭冲动地向前挤入戈戮克的心智,寻求真名,但他不知从何找起,也不知该如何寻找,他只是一名尚未通晓自己技艺的寻查师。在戈戮克思绪中,唯一清晰可见的是一页页智典,上面写满毫无意义的字词与他描述的幻象:一座巨大红墙宫殿,银色符文在赤红廊柱上舞动。但河獭既看不懂书,也读不通符文。他从未学过阅读。
在这当儿,他与戈戮克离石塔与安涅薄愈行愈远,她的存在时而衰弱退去。河獭不敢尝试召唤她。
几步远处,地底下两、三呎深,有暗黑水源,水流缓缓渗过云母岩层上的软土,水源下是空旷石室及朱砂矿藏。
戈戮克几乎已完全陷入幻象,但既然河獭与他的心智相连,他亦看到河獭所见部分。他停下脚步,紧抓住河獭手臂,手掌因期待而颤抖。
河獭指向在面前抬升的低矮坡:“王者大宅在那里。”戈戮克的注意力登时完全自他身上转移,专注于山边及所见幻象。霎时,河獭终于可以呼唤安涅薄,她立刻进入他的心智与本体,与他同在。
戈戮克静静站立,但双手振颤紧握,高大身躯痉挛颤抖,像只猎犬,想追逐却找不到气息,不知所措。山坡上短草与树丛,映照在最后一丝阳光中,却没有入口,短草从多石崎岖的干土中长出,大地毫无缝隙。
虽然河獭没想着这些字词,安涅薄却以他的声音说话,依然是那软弱沉闷的声音:“只有主人能打开大门。只有王者持有钥匙。”
“钥匙。”戈戮克说。
河獭静立,埋没自己,如同安涅薄在塔房中一般站立。
“钥匙。”戈戮克焦急复诵。
“钥匙是王者的真名。”
话语在黑暗中一跃而出。两人中,谁的声音?
戈戮克紧绷颤抖地站着,依然不知所措。“土锐丝。”过了中晌后他说,近似耳语。
风吹拂干草。
巫师立刻向前一步,眼中精光四射,大喊:“以王者之名开启!我是提纳拉!”他的双手比出快速有力的手势,仿佛拨开沉重窗帘。
面前山壁颤抖、扭动,而后开启。山壁上一道裂痕加深、加宽,地下水自裂缝涌出,漫过巫师脚背。
他后退瞪视,手激烈比划,拨开河流如风吹散喷泉,大地裂缝变得更深,露出云母岩礁。一阵激烈撕裂破碎后,闪亮岩层裂成两半,下面是一片黑暗。
巫师走上前去。“我来了。”他以欢沁温柔的嗓音说道,无畏地踏入大地初绽的伤口,白色光芒在他双手与头顶边波动照耀。但他走到石室破裂顶边,看不到往下的斜坡或台阶,迟疑片刻,瞬间,安涅薄以河獭之声大喊:“提纳拉,坠落!”
巫师狂乱地踉跄数步,试图转身,却在渐渐剥落的崖缘失去重心,朝黑暗笔直落下,猩红披风在他身边鼓胀飞起,灵光围绕着他,宛如流星。
“闭上!”河獭大喊,登时跪下,双手伏在地面,碰触岩隙的初绽裂唇。“闭上,母亲!愈合!完整!”他恳求、哀乞,说着吐露后才知晓的创世语词。“母亲,完整!”破裂大地哀鸣移动,渐渐合拢,自行愈合。
余留一条泛红裂缝,一道在干土、碎石与拔起草根间的伤疤。
风呼啸吹动矮树丛上的干叶。太阳沉入山后,成堆灰黑云朵低压聚集。
河獭独自蹲踞在山坡脚下。
乌云密布。雨云飘过小谷,水滴落在干土低草上。云层上,太阳正由明亮天宫缓缓迈下西方台阶。
河獭终于坐起身。他又湿、又冷、又迷惘。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遗失了某样东西,必须找回,他不知道自己遗落什么,却知道掉在那火热石塔,那里有道石阶,在灰烟迷雾中缓缓攀升,他得过去。他站起身,一跛一拐,摇摇晃晃,拖着脚离开山谷。
他没想要隐藏或保护自己,幸好附近没有守卫。虽有几个守卫,却未警备,因有巫师咒语封锁牢房。咒语已经消失,塔里的人不知道,依然在绝望法咒下辛劳工作。
河獭经过烤炉坑大穹室与奔走的奴隶,缓缓爬上光线渐暗、臭气熏天的盘旋台阶,来到最高处。
她就在那里,能治愈他的患病女子,持有宝藏的贫瘠女子,是自己化身的那位陌生人。
他默默站在门口。她坐在熔炉底旁,瘦弱身体如石灰黑,下巴与胸脯闪耀从嘴角流下的唾液。他想到由破裂地面流出的泉水。
“弥卓。”她唤,溃烂的嘴无法清楚说话。他跪下,握起她的双手,凝视她的脸庞。
“安涅薄,”他悄声说,“跟我来。”
“我想回家。”她说。
他扶她站起。他没念咒保护或隐藏两人。他已耗尽力量,而她虽然拥有极大魔力,得以陪他一步步走在通往山谷的奇特旅程,骗巫师说出真名,但仍不懂技艺或魔法,且体力尽失。
依旧没人注意他们,身上好似有保护咒。两人走下螺旋梯,出了塔门,经过篷屋,远离矿坑。穿过稀疏林地,走向萨摩里低地上,遮掩住欧恩山的低陵。
安涅薄脚程稍快,不像一名饥饿、迹近毁损的女子,几乎全裸地在寒雨中行走。她意志专注地前行,脑中别无他念、没有他、没有一切,但她的实体与他同在。他敏锐、奇异地感觉她在身边,一如彼时她应他召唤而来。雨水沿着她裸露的项首与身体流下。他要她停步,穿上他的衬衫,却为此羞愧,因为这数周来,他都穿着同一件衬衫,衣服因而污秽不堪。她让他将衬衫套下,继续前行。她走不快,却很稳定,眼睛盯着他们追随的马车微迹,直到夜晚在雨云笼罩下提早降临,看不清该踏向何处。
“造光,”她说,声音呜咽哀伤,“你不能制造光吗?”
“我不知道。”他答,试图让周围亮起法术光,须臾,两人脚前的地面微微发光。
“我们应该找地方躲雨歇息。”他说道。
“我不能停。”她说,又开始迈步。
“你不能彻夜不停啊。”
“如果我躺下,就站不起来了。我想看到大山。”
她微弱的声音被刮过山陵树丛的嘈杂风雨掩盖。
两人继续穿越黑暗,银亮雨丝中,只见微弱银白的光,照着眼前路径。她脚下一绊,他便拉住她的手臂,之后两人紧密并肩行走,好分享安慰,取得些微温暖。他们走得更慢、更慢,却一直前进。周遭静默无声,只有暗黑天际降雨拍打地面,溽湿双脚在小径稀泥与湿草上,微微发出亲吻滋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