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查师 三、海鸥(第12/13页)

他以为他已举手诵咒,阻止女子;但他没举起手,而她继续前进,直到离他两臂之遥略低处,方才停步。

“告诉我你的真名。”她说,而他答:“帖列尔。”

“帖列尔,你为什么来这里?”

“来摧毁你们。”

他盯着她,看到一名圆脸中年妇女,身形矮小结实,发中带有灰丝,深色眼眸在深色眉下,双眼擒住他的双眼、擒住他的人,从他口中带出实话。

“摧毁我们?摧毁这座山丘?那边的树木吗?”她低头朝离山不远的树林望去。“也许创造这一切的兮果乙可以毁坏一切;也许大地会自行摧毁,或在最后,透过我们的手,自行摧毁。但不是透过你的手摧毁。虚假的王、虚假的龙、虚假的人,等你明白自己站在何处,再来柔克圆丘。”她的手作势朝土地一挥,转身循着前来的方向,穿越长草下山。

如今,他看到山顶上还有人,许多人:男男女女、孩童、生者与死者的灵魂,许许多多。他极端恐惧,整个人缩成一团,试图施咒隐藏自己,不让所有人看到。

但他没有施咒,身上不剩半点魔法。魔法尽失,自他体内流入这座可怕山丘,流入脚下这可怕土地,消失。他不是巫师,只是与旁人一样的凡人,毫无力量。

他知道这点,彻底明了,却仍试图诵咒,在念诵中举起双臂,怒击空气。然后他往东方看,竭力寻找战舰船桨的闪击,寻找前来惩罚这些人、前来拯救他的舰队风帆。

他只见到水上一片雾气,覆盖海湾口外。在他注视下,雾气转浓、转暗,越过缓击浪波,森森逼近。

大地自转向阳,创造白昼与黑夜,大地内却无白昼。弥卓彻夜行走。他的跛脚愈趋严重,也无法一直维持法术光闪亮。光熄灭时,他必须停步、坐下、睡觉。睡眠永远不是他以为的死亡。他总是冰冷、总是疼痛、总是口渴地苏醒,而他能发出微弱的一点光芒后,便起身行走。他一直没见到安涅薄,但知道她在彼处。他尾随她身后。有时是宽敞房室,有时是一池池静水,沉静难以打破,但他仍从中喝了几口水。他觉得自己渐行渐深,过了好长时间,最后抵达最长的水池,之后坡道再度攀升。现在,安涅薄有时跟在他身后。他可以说出她的真名,但她没回答;他说不出其余名字,但是他可以想着树、想着树根,这里是树根的王国。森林有多远?树走多远,它就有多远。与生命一样远,与树根一样深,与叶片投射的疏影一样远。这里没有影子,只有黑暗,但他继续前行,继续前行,直到看见安涅薄在他前面。他看到她眼中闪光、她鬈发云朵。她回头看他片刻,然后转身沿着一条长长陡坡,轻盈地往黑暗里跑。

他站的地方并非完全漆黑。空气在他脸上浮动。遥远前方,微弱细小地出现一道不是假光的光芒。他向前行。他已匍匐前进许久,拖着撑不住身体重量的右脚。向前行。他闻到夜风气息,透过树枝及叶片看到夜空。一段弯曲橡木树根形成洞穴开口,大约一人或一只獾能爬过的大小。他爬过去。他便如此躺在大树根下,看着天光殒退,一、两颗星辰从叶片间冒出。

猎犬就在那里找到他,离山谷数哩外,萨摩里西边,法力恩大森林边缘。

“找到你了。”老人说,低头看着那泥泞松弛的身体。他又惋惜地加上一句:“太迟了。”他弯下腰,想知道是否能抱起或拖动他,却感觉一丝生命的温暖。“你命很硬嘛,”他说:“好了,醒醒。快点。河獭,醒醒。”

河獭虽然坐不起身,几乎无法言语,但认得猎犬。老人将自己的外套围在河獭肩头,让他从水壶里喝两口水,然后蹲在河獭身边,背倚橡树粗壮树干,望入森林片刻。天色近晚。气候炎热,夏日阳光透过树叶,散成千种浓淡绿光。一只松鼠在橡树上远远叫骂,松鸦予以回应。猎犬抓抓脖子,叹了口气。

“巫师照常追错方向,”他终于开口,“说你已经去柔克岛,他会在那里逮到你。我什么都没说。”

他看着他只知道叫做河獭的人。

“你跑到里面,那个关着老巫师的洞里,对吧?你找着他了吗?”

弥卓点点头。

“嗯哼。”猎犬吐出一声短促嘟哝的笑,“你找着你要找的东西了吧?我也是。”他发现同伴陷入一阵烦郁,便说:“我会把你弄出去的。等我喘口气,就去下面那村庄找个车夫过来。你好好听我说,不要急。我这几年来追你,不是为了把你交给早生,像我把你交给戈戮克一样。这事我很愧疚。我一直在想,当初跟你说过,有法艺的人应该团结、为某人工作。那时我看不到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害了你一次,我便想,如果再碰上你,我便要帮你一把。也算寻查师之间的情分,懂吧?”

河獭呼吸愈渐急促。猎犬将手覆盖在他手上片刻,说:“不要担心。”然后站起身,“好好休息。”

猎犬找到一名愿意将两人载往巷底村的车夫。河獭母亲跟姊姊目前住在表亲家,尽力重建焚毁的屋子。她们以不可置信的喜悦欢迎河獭回来。她们不知道猎犬与藩王及他手下巫师的关系,把他当自己人,认为他找到河獭半死不活地躺在森林里,又带他回家,真是个好人。“他是智者,”河獭母亲玫瑰说道:“一定是智者。”这样一个人值得她们尽心款待。

河獭复原得慢。接骨师尽力救治他骨折的手臂及受伤大腿,智妇在他手上、头上、膝盖上为岩石割破的伤口涂抹药膏,母亲为他找来菜园及莓丛间找得到的各式美味,但他依然与猎犬当初带回来时一样,虚弱衰竭地躺着。巷底村智妇说,他体内没有心。他的心在别处,被忧虑、恐惧或羞愧吞蚀。

“所以心在哪里?”猎犬问。

河獭良久沉默后回答:“柔克岛。”

“老早生带船舰去的地方。我懂了。那里有朋友。好吧,我知道其中一艘船回来了,我在下面那边酒馆里看到其中一名船员。我去打听打听,问问他们有没有到柔克、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我能告诉你的是,老早生好像晚回了。嗯哼,嗯哼。”他又吐道,觉得自己的笑话很有趣。“晚回了。”他重复,然后站起身。他看看形销骨立的河獭。“好好休息。”他说,随即离去。

猎犬去了几天。他乘马车返回时,神情让河獭姊姊急急忙忙冲去告诉河獭:“猎犬要不是打胜仗,就是发了!他搭着光鲜马车,前面一匹光鲜的马拉着,像王子一样!”

猎犬紧跟在后进了屋:“这个嘛,首先,我一到城里,就往皇宫跑,去打探消息。结果我看到什么?我看到老海盗王双脚站着,像过去一样发号施令。站着!他已经好几年没站过了。发号施令!有些人听令行事,有些人没有。我离开那儿,在那种情况下,皇宫可危险着。我到朋友那里走走,问问老早生跑去哪里、舰队是不是去了柔克又回来。他们说,没人知道早生去了哪儿,他也没送个信回来。他们开我的玩笑,说也许我找得着他,嗯哼,他们知道我有多爱戴他。至于那些船呢,有些船回来了,船上的人都说他们根本没到柔克岛,连看都没看到,直直穿过航海图上说有岛的地方,结果却没有岛。还有从其中一艘大战舰下来的人,说靠近本来应该有岛屿的地方时,却闯进一团跟湿布一样厚重的雾里,海也变得很厚重,船桨手连桨都差点划不动。他们说陷在里面一天一夜,逃出时,海上看不到半艘舰队的船只,奴隶都快反叛了,船长便速速返航。另一艘船,那艘老‘乌云’,以前是罗森的船,那时也进港了。我跟船上下来的人聊了两句,他们说柔克原本所在地,除了浓雾跟暗礁外,什么也没有,他们便跟其余七艘船舰继续往南航行,遇上瓦梭航来的舰队。说不定那里的藩王也听说有大舰队前来劫掠,因为他们没停下来问问题,直接对我们的船舰发射巫火,靠到船边想强行登船。跟我聊过的人都说,光是要从那些人手里逃跑就已是苦战,还有人没逃出来。整段时间他们都没有早生的讯息,而且除非船上有袋子师,否则也没人操作天候。从‘乌云’下来的人说,他们沿着内极海海岸回来,像打败的狗群一样,一只接一只,乱七八糟。你喜欢我带给你的消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