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玫瑰与钻石(第5/8页)
然而,想到钻石令自己彻底失望,不带一字谢意或歉意,就怨恨难消。再怎么有礼也不过如此,他心想。
女巫之女吹熄油灯,上床就寝,听见猫头鹰呼唤,微小澄澈的“呼—呼—呼”声,人称笑枭。她带着哀伤谛听。过去,那曾是夏夜里的暗号,趁所有人熟睡时,两人溜到阿米亚河岸杨柳丛里相会。她不愿在夜里想他。去年冬天,她夜夜对他传息,她学会母亲的传讯咒文,知道那是真咒。她传送她的碰触,她的声音复诵他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却只碰上一堵空气与沉默的高墙。她什么都触不到。他把她挡在墙外。他不想听。
好几次,突如其来,在白天,她瞬间感觉他的心灵十分贴近,如果她伸出手,便能碰触他。但夜里,她只知道他空白的缺席、他对她的拒绝。她几个月前便已放弃联系他,但心里依然十分伤痛。
“呼—呼—呼!”猫头鹰在窗下唤,然后说:“黑玫瑰!”她从哀愁中一惊,跳下床,打开木窗。
“出来吧。”钻石悄唤,如星光下一抹暗影。
“妈妈不在家。进来!”她在门口迎接他。
两人紧密、沉默地牢牢相拥良久。对钻石而言,臂弯中拥抱的仿佛是自己的未来、生命,他的一生。
终于,她动了,轻吻他的脸颊,悄声说:“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你能待多久?”
“多久都可以。”
她握着他的手,领他入屋。他一向不太情愿进女巫的房子,刺鼻、混乱的地方,满是女人及女巫术的神秘,与自己整洁舒适的家大相径庭,与巫师冷漠俭朴的房子差距更远。他站着,像马一般颤抖,身材高过满挂草药的顶梁。他十分紧绷,疲累不堪,已十六小时未进食,徒步走了四十哩路。
“你妈妈呢?”他悄声问道。
“去为老蕨妮守夜。她今天下午去世了,妈妈整晚都会待在那里。你怎么来的?”
“走路。”
“巫师让你回家了?”
“我逃走了。”
“逃走!为什么?”
“想留住你。”
他看着她,那张清晰、狂热、黝黑的脸庞,环绕着云般粗发。她只着底衫,他看见那无尽细致,纤柔隆起的胸脯。他再次将她拉近。虽然她抱了他,却立刻抽身,皱起眉头。
“留住我?”她复述,“你整个冬天好像都不担心会失去我,现在为什么会回来?”
“他要我去柔克。”
“去柔克?”她呆望着他,“去柔克吗,小钻?所以你真的有天赋……你可以当术士?”
发现她站在铁杉那方,对他是个打击。
“术士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他的意思是,我可以当巫师。用魔法。不只是女巫术。”
“喔,我懂了。”玫瑰半晌后说道,“但我不明白你为何逃跑。”
两人放开彼此双手。
“你不了解吗?”钻石气急败坏,因为玫瑰不理解,而彼时的自己也不了解。“巫师不能跟女人、女巫或那一切有任何关系。”
“喔,我知道。配不上。”
“这不只是配不上的问题……”
“喔,就是配不上!我打赌你必须忘掉我教给你的每个咒文。对不对?”
“这不能混为一谈。”
“没错。这不是高等技艺。这不是真言。巫师不能让普通言词玷污双唇。‘无能得好像女人家的魔法,恶毒到有如女人家的魔法’,你以为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说的吗?那你为什么回来这里?”
“来看你!”
“为什么?”
“你想为什么?”
“你离开的这段时间,从没传息给我,也不让我传息给你。我就该在这里等到你厌倦扮巫师为止?那好,我等不下去了。”她近乎蚊鸣般粗哑低语。
“有人来找过你了?”他问,不敢相信她居然背弃他。“是谁在追你?”
“就算有也跟你无关!是你先变心,你先不理我。巫师不能跟我或我妈妈的作为有任何关连,好吧,那我也不想跟你有任何关连,永远!你走吧!”
钻石饥肠辘辘、灰心泄气、遭受误解,他伸出双手再度拥抱她,让她的躯体理解他的躯体,重现那初次深沉的拥抱,那倾注彼此人生这些岁月的拥抱。但他发觉自己向后退了数步,双手刺痛、双耳鸣响、双眼迷眩。闪电在玫瑰眼中跳动,她紧握双手时,火花窜跃。“再也不要碰我。”她低声道。
“不用怕。”钻石说,原地转身,踏步出门。一串干燥鼠尾草缠上头顶,垂在身后。
钻石在土堆旁的旧时小窝过夜。也许他曾希望她前来,但她没来。他很快便因疲惫而沉睡,在冷冽曙光中苏醒,坐起思索,在寒光下检视人生,发现与自己先前认定的是两回事。他朝着领受真名的河流走去,喝口水,洗把脸,清洗双手,尽力让自己看来体面,然后穿过城镇,朝高地一间大宅走去,那是他父亲的宅邸。
一阵惊叹与拥抱后,仆人及母亲立刻将他迎到早餐桌旁坐下。于是,肚子装满温热食物,心中满盛某种冰冷勇气,他前去面对父亲。父亲在早餐前便出门,监看一辆辆运送木材的马车驶向大港。
“啊,儿子!”两人互碰脸颊。“铁杉师傅让你放假了吗?”
“不,我离开了。”
阿金盯着他,装了一盘子食物后坐下。“离开了。”
“是,先生,我决定我不想当巫师。”
“嗯。”阿金一面咀嚼,一面问,“你自愿离开的?完全自愿?师傅首肯了吗?”
“完全是我自愿离开,没有师傅的首肯。”
阿金缓慢咀嚼,眼神落在桌面。钻石上次看到父亲这种神情,是一名林场管理人报告栗树林发生感染,还有他发现被一名骡商欺骗时。
“他要我去柔克学院,随召唤师傅修习。他要把我送到那里。我决定不去。”
一会儿,阿金问道,依然看着桌子:“为什么?”
“那不是我想要的人生。”
又一阵静默。阿金瞥了妻子一眼,她就站在窗边安静聆听。然后,他看着儿子。慢慢地,他脸上由怒气、失望、迷惘、尊重交织而成的神色,被某种单纯表情取代,一种共谋的神情,近乎促狭地眨眼。“我懂了。”他说:“那你决定你想要什么?”
一阵静默。“这里。”钻石说,声音平稳,没看着父亲,也没看着母亲。
“哈!”阿金说:“这样啊!我会说我很高兴,儿子。”他一口吞下嫩猪肉馅饼。“我总觉得当巫师、跑去柔克,那些事啊,不太踏实,不太真实。而且你一到那里,说实话,我便不知道这一切为了什么,我这些事业。如果你留在这里,就很合算了,懂吗。真的很合算。这下好了!但是你听好,你是不是就从巫师那里逃走了?他知道你要离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