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泽上(第7/8页)
“可怜的孩子。”她呢喃。
“的确,因为水手也怕他,整趟航程都将他照样绑着。柔克宏轩馆的守门师傅看到他,便为他松手解舌。他们说,那孩子在宏轩馆的第一件事,便是将食堂的长桌上下翻倒、弄酸啤酒,一名试图阻止他的学生也暂时变成猪……但那孩子终究敌不过师傅。
“他们没有惩罚他,只是用咒文束缚他狂野的力量,直到可以使他讲理、开始学习。这花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体内有股好斗精神,令他对自己没有的力量、自己不理解的事物,都当成威胁、挑战、一种必须战斗到足以击溃的对象。很多孩子都如此,我就是。但我很幸运,及早学到教训。
“最后,那孩子终究学会驯服怒气,控制自身力量。那是非常庞大的力量,无论他修习何种技艺,都轻而易举,轻易得使他鄙视幻术、天候术,甚至治愈术,因为这些对他不含恐惧、不具挑战。他虽精通这些技艺,但不觉有所成就,因此,大法师倪摩尔赐与他真名后,那孩子便专注修习伟大而危险的召唤技艺。他随该技艺的师傅修习了很长一段时间。
“他一直住在柔克,因为所有魔法知识都会到那里、在那里保存。他也丝毫不渴望旅行、接触各色人等、见见世面,他说他可以把全世界召唤到面前。这也是事实,但那技艺的危险便潜伏于此。
“好了,召唤师傅或任何巫师,都有一项禁忌,便是不得召唤生灵。我们可以呼唤他们,这可行。我们可以传送声音或显像、表象,但无论肉体或灵魂,我们都不得召唤他们到跟前。我们只能召唤亡者、只能召唤魅影。你能了解为什么必须如此:召唤生者,意指能完全控制生者,无论躯体心灵。一个人无论多么强壮、睿智、伟大,都不能正当拥有或利用另一人。
“但随着男孩长大成人,这份好斗精神也影响他。这在柔克是一股强劲的精神,永远要比别人强,永远要领先……技艺变成一种竞赛、一种游戏,最后变成一种手段,以期达到比目的更无价值的目的……他的天赋高于那儿所有人,但如果有人在任一领域比他更为出色,他就难以忍受。这会吓着他,会激怒他。
“他并未担任法术师傅,因为新任召唤师傅才刚获选,正值壮年,身强体健,不太可能退休或过世。他在学者与众师傅中享有崇高地位,但他不是九尊之一。他没获选。也许对他来说,留在那里并非好事,随时处于巫师及法师间、处于学习巫术的男孩之间——这些人都渴望拥有力量、更多力量,努力超越。总之,随着年岁增长,他愈渐离群索居,待在自己塔房中,远离众人,致力修习,教导少数学生,沉默寡言。召唤师傅会派给他天赋异禀的学生,但那儿许多男孩对他几乎一无所知。独居中,他开始修行一些不该修行,也不得正果的技艺。
“召唤师傅惯于对魂魄及魅影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也许这人开始想,谁能阻止我对活人做同样的事?如果我不可用这股力量,怎么会拥有这股力量?于是,他开始召唤活人,他在柔克畏惧的人、他视为敌手的人、力量让他嫉妒的人。他们来到他跟前,他夺走他们的力量,以为己用,让他们哑然沉默。这些人说不出发生什么事、他们的力量怎么了。他们不知其然。
“终于,他趁其不备,召唤自己的师傅,柔克的召唤师傅。
“但召唤师傅以肉体和魂魄抗拒,呼唤我,我便前去。我们两人一同抵抗可能会摧毁我们的意志。”
夜已来临。阿赐的油灯闪烁熄灭,只剩红色火光照映在阿鹰脸上。那不是她起先以为的脸,那张脸憔悴、坚韧、一边满布疤痕。隼鹰般的男子,她心想。她端坐不动,聆听。
“夫人,这不是说书人的故事。这故事你再也不会听到别人叙述。
“我那时刚担起大法师的职务,也比我们抵抗的人年轻。也许是不够怕他。静默中,我们两人在塔中小室竭尽全力,也只能勉强撑持。没有旁人知道发生什么事。我们战斗,战斗良久。然后战斗结束,他垮断,如树枝折断,他垮了。但他逃逸无踪。召唤师傅永久耗散部分精力,战胜那盲目意志,而我当时没有体力阻挡他逃逸,也没想到派人追赶。我体内不留半点力量能跟踪他。因此他从柔克逃走。逃得干干净净。
“伴随这种缠斗而来的,是魂魄伤残——你可能会这么形容吧——及心神严重呆滞,但召唤师傅和我克服了。之后我们开始觉得,让力量这么强大的人,一名法师,在地海游荡、神智不清,或许还满怀耻辱、怒气、报复,并非好事。
“我们找不到他的踪迹。他离开柔克时,一定将自己变成鸟或鱼,来到某座岛屿。而且,巫师可以隐藏自己,躲开寻查咒。我们以特有的方法四处打听,但毫无音讯,也无人回应。所以我们出发寻找,召唤师傅往东边岛屿,我往西边,因为一想到这人,心里便浮现一座大山、破碎的火山锥,下面有一长片绿土延伸向南。我回想起年轻时在柔克上过的地理课,偕梅岛的地貌,和名为安丹登的高山。于是我来到高泽。我想我来对了地方。”
一阵静默。火焰窃窃呢喃。
“我应该跟他说吗?”阿赐以平稳声音问道。
“不用,”男子像隼鹰般说道,“我来。伊里欧斯。”
她望向卧室的门。门开了,他站在那儿,憔悴疲累,深黝的眼满是睡意、迷惘与痛苦。
“格得。”他说,俯低头,好半晌后,才抬头问:“你会从我身上夺走真名吗?”
“我为什么要夺你的真名?”
“它只代表伤害。憎恨、骄傲、贪婪。”
“伊里欧斯,我会从你身上取走这些名字,但不会拿走你的名字。”
“我当时不了解,”伊里欧斯说:“他人的事。他们是他人。我们都是他人。我们必须是他人。我错了。”
名为格得的人走向他,握住他半伸、乞求的双手。
“你误入歧途,你已回头是岸。但是你累了,伊里欧斯,你独自前行,路途艰辛。跟我回家吧。”
伊里欧斯垂下头,仿佛疲累不堪。一切紧张与激情均自体内消逝,但他抬起头,没看向格得,而是望向默默坐在壁炉一角的阿赐。
“我在这里还有工作。”他说。
格得也望着她。
“他有。”她说:“他得医治牛群。”
“它们让我看到我该做什么,”伊里欧斯说道,“还有我是谁。它们知道我的真名,但是它们从来不说。”
片刻,格得温柔地拉近年长男子,以双臂环绕。他轻轻说了什么,然后放开。伊里欧斯深吸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