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宫(第5/6页)
皇帝被我弄糊涂了。皇帝向后靠了靠,满腹狐疑地望着我。
“皇上,您该不是说那则老掉牙的传说吧。如果您真要问我,我倒是知道一个故事呢。”
我向皇帝讲了一个我事先并不知道的、很长的故事。对此我并不奇怪,在我孤立无援的时候,她会帮我,我的好姐妹,我的另一个自己。
最后,我说:“皇上,怎么能说,那就是恶咒呢?试想,若是没有咒语,太祖怎能创建无人可比的伟大功绩?咒语为爱新觉罗提供了不可战胜的动力,难道它不是一则福咒吗?”
我看着皇帝那张越来越没有光彩的脸。
“仅仅凭你刚才讲的那个故事,朕就可以杀了你。”他缓慢地说。
“皇上不会杀我的。”我紧盯他的双眼。
“为什么?”
“皇上不会这么做。这么做不符合皇上的仁慈之心。当年,先皇在立储一事上犹豫不决,可当先皇站在南苑的猎兽场时,他终于知道自己该将皇位传给谁。因为皇四子说,他怜惜正在巢穴中嗷嗷待哺的幼兽,而不忍杀死动物,哪怕一只野兔。春天是万物生长的时候,杀生对天地和气有害,所以宁肯空手回来。我不相信连兔子也不愿伤害的仁慈之君,会杀了他儿子的母亲。”
皇帝被自己的仁慈之心感动了,也被我漫长的故事弄得疲倦不堪。在逃亡路上,他就已经厌倦了在各种力量之间做权衡和选择,审时度势也让他深感倦怠,他靠在软榻上沉沉入睡。
我知道,在同一个地点,肃顺向皇帝讲述了另一个故事。真正让皇帝感到疲倦的是这个故事。因为它提醒皇帝,连睡在身边的人,都是危险与不可预知的陷阱。因而,当我讲完我的故事后,皇帝脑子里塞满了乱麻,他索性从这乱局中退出,昏昏睡去。肃顺没有看到皇帝的虚弱与倦意,他只看到了自己的机会,他说的很对,我是一个值得重视的危险,但是他没有注意到,他在皇帝不佳的心境上,又布上了一层阴云。
肃顺在热河行宫向皇帝讲述了另一个故事。
“皇上,您是这个以汉人为多数臣民的国家的最高统治者。固然,满人是外来民族,有自己的习惯与信仰,但我们不能不重视发生在汉人历史上的真实故事。皇上,您是否记得这样一件事,汉武帝在立储之时,做了一个前人从未做过的决定。他杀了太子的母亲,以确保太子顺利登基。太子刘弗陵当年只有6岁,杀死自己孩子的母亲,在很多人是难以理解的事,然而,这正是汉武帝的高明,他从太子母亲身上看到了干政的迹象。太子年幼,他的母亲自然会帮他操持一切,但是汉武帝发现,和他同床共枕的这个女人,对权力有着异乎寻常的兴趣。而皇后背后,自会潜藏着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即便皇后明智的只做辅佐,她背后看不见的力量,也让皇帝恐惧。所以他为她做了最好的安排,让她随自己一起共赴西天。他果敢地替皇子除去了最大的隐患。当皇子日后成为名副其实的天子时,他一定会明白父皇的良苦用心,他不仅不怨恨他的父亲,反而会认为,这是父爱的最高体现,他将完整的帝国版图和权力传到了他的手上,使他成为名副其实的天子。”
肃顺要说的其实是另一件事,是与皇位继承毫无关系的另一件事。
他想要跟皇帝谈一谈他的忧虑,谈一谈他与叶赫那拉谋面的那个瞬间,他最想知道的是,难道皇帝一点儿都没有觉察到危险吗?
皇帝并非没有觉察。当我表现出聪明和果敢时,他用另一种眼光打量我。我身上有神秘的气质。我是生于京城一条深巷里一个破落家庭的满族女人,我的出身无法回答,我为何如此不可捉摸。深色的皮肤,蜜一般的色泽。我险些因肤色而被淘汰,但是,我的头发更黑,唇色更为鲜亮,臀部宽大,腰身挺拔,比别的女人更健康,不那么娇弱。嬷嬷不得不从实用角度留下我。
她们判断准确,我不仅带来了子嗣,还带来了新的美。像一种奇异的香气,若隐若现。毫无征兆地,皇帝想起我,一再选中我陪侍左右。我渐渐强大。我的腰身挺得更直,走路的样子更加摇曳多姿,这种姿态对于大脚的满族女人来说,难度很高,我是怎么做到的,是他日益增长的虚弱助长了我的强大?暮色下,皇帝进入我的领域,失去判断。他深入我,像是深入一片雾霾,而总有一种声音在前方鼓励他,诱惑他继续深入。他从繁华落入了空旷。他一直想要触摸空旷的边沿,却总也无法满意。游戏就这样形成了。他尽管冷落我,只给我贵人的身份,却不能忘记和消除我,他会继续捕捉印象里的模糊形象,一再发现自己越发远离目标。但是,终究会有一个究竟的实相在等着他,来回答“她是谁”这个问题。她有两张面孔,一张藏在另一张后面,变幻莫测,形影相离。她吊足了他的胃口。她丑陋无比,又美艳至极,铺展在他眼前的身体,既腐败又充满活力,它是一个通道,一条河流。它牵着他的手,走出宫墙,进入一片陌生之地。草原,传说。他们之间存着一个究竟的实相,它要来向他解释所有变化的原因。边界,领土,乱局,告诉他野草般蔓延的太平军,突然出现的捻军,连年的战火,还有洋人,这些东西从哪里来,为什么都集中在一个时间,一个朝代。是谁说的,时间到了,谁说的,什么时间,什么面孔?一张足以让世界无比昏暗的嘴,水草一样柔软的手,也许,涉过这一片潮湿地带,他就可以见到她,见到她是唯一的需要,她永远都在前方,不是日日所见的懿贵妃,而是另一个,更陌生,更熟悉,更甜。历史,他不可能取得任何进展,无法成功。八旗军涣散、衰败,穿着整齐的军装,握着铁器,却手无缚鸡之力,这究竟是什么原因?鸦片,还是血统?努尔哈赤率领的那支军队去了哪里,他们曾经真实存在过吗?杀人如麻,嗜血如命,澎湃的红色潮水,在他这里一落千丈,他不得不向后看,将目光投向一个欣欣向荣的时代,一个披荆斩棘、总能绝处逢生的时代。努尔哈赤,金光灿灿的名字,历史从这个名字开始,族室从这里建立。传说,有一个女人,用身体为他铺设道路,不断挑逗他占有与获胜的决心。如果,他无法看到她,他就无法看清这一切事端的真相。这一切是怎样开始的,她是爱新觉罗遇到的最后一个女人?她是爱新觉罗遇到的第一个女人?她巧妙地将征服幻化为女人,令每一个男人垂涎欲滴,忘记了杀戮与绵延不绝的战事,用血流成河,向她展示强悍与英勇——穿过叶赫那拉的长河,是否能回到努尔哈赤的时代,去重新历练精血,像努尔哈赤一样强大,同样气吞山河,雄心壮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