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夜(第12/16页)
“我会保他性命。”伏藏邋遢的鼻头红得越发醒目,目光既狡黠又决绝,“即使他死了,只要不超过六个时辰,我也有法子叫他活过来,只是,是个废人。”
阿尔斯兰眸光混乱,脑海中森罗万象,迫得他喘不过气,过了半天,他才说道:“好,千万要保住我大哥的性命!我这就回梵罗。”他感激地抓起伏藏的手,恭敬地跪下地去亲吻,“今后,我的荣耀都是国师所赐予,我绝不会忘记您的恩惠。”
伏藏青筋虬结的手拍着他的脊背,淡然说道:“我和徒弟们受你供养多年,施与受哪里分得了那么清楚?你有心就好,不必刻意,他日等你成为梵罗之王,记得善待巫者即可。”
“绝不敢忘。”阿尔斯兰肃穆说道。
西域诸国因各种教派众多,常有国王即位后就只供奉一派,而驱逐或迫害其余诸派的祸事时有发生。伏藏在少年时曾到处流浪,无处容身,中年后流落梵罗遇到幼年的阿尔斯兰,才脱离苦海,逐渐扬名立万,更成为梵罗的国师。大王子阿勒敕塔几次盛情相邀,求其辅佐,伏藏念在阿尔斯兰多年的恩情,不曾改换门庭。
这令得梵罗国王有些苦恼,不得已将二儿子打发到北荒,让他找寻阿焉尼旧址。
这是毫无希望的苦差,不想伏藏果然有些能耐,推测出阿焉尼通天城出世在即,坚持要阿尔斯兰北上。阿尔斯兰一头雾水地来到于夏,遇上有心算计他的照浪,两边一拍即合,又和于夏王扯上关系,他的任务完成得越来越漂亮。
没想到,到了苍尧,一切又翻天覆地生出变化。
伏藏回首看了眼祭台,舞缨楼中的景象,早在他意料中。他眼中爆出一团精芒,继而平复下来,安然地笑着。
“你去吧,一直向南,不要回头。”
阿尔斯兰听到这句离别的言语,疑惑地抬头,想从伏藏的面容中分辨出其中的真意。老者坦然笑着,抚摸他的头顶,这是梵罗人神圣不可侵犯的一片天,唯有高贵的灵魂可以触碰。阿尔斯兰感激地跪倒在地,亲吻伏藏的双脚,深深拜了下去。
他向南方迈步,不远处有一匹青色骏马静静等待。
跃马,扬鞭,他光灿的将来就在前方,冲破黑夜,一切障碍都会被他甩在身后。阿尔斯兰放下北荒一行失利的苦恼,全心全意地向前疾驰。想到未来的情形,他全身焦躁,不觉朝鞍鞯上挂着的行囊摸去。只有牛皮袋里的水,才能解去他心头的渴。
蹄声橐橐,一路洒在大道上,扬起无数灰尘。
伏藏目送他远去,良久,缓缓收回目光。他知道就在刚才与王子说话的片刻,城中危机已除。可是这又算得了什么呢?他真正要下手的地方,此刻正是最空虚的时候。
他踏上祭台,狐狸般的眼珠突然一缩。
“不!”伏藏恨声大叫,意识到了什么,双目向了南方看去。他留在阿尔斯兰身上护身的印记,已无法再感应。
“是谁?出来!”伏藏念动咒语,一时火光红雾大作,祭台方圆一里内,处处炸开。待到云散,黑夜里多了一道清影,如春烟夜雪,寂然出尘。
“交出王子,饶你不死!”
夙夜无声地望着他,像一句嘲笑。
伏藏初次感到了犹豫,他亲眼见到对方沟通天地的神奇,动摇他内心唯我独尊的意念。人力有穷而宇宙无限,他以巫术借用这世间潜藏之力,沟通鬼神,以为可以笑傲世人。可是中原的法术别有乾坤奥妙,无法轻易能对付,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耗尽自己的巫力。
他眯起眼,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交手,从来不靠蛮力。
“你不交出王子,玉翎王的女人和你的女人,就只能一起陪葬!”伏藏用冷笑掩饰他的愤恨,十指箕张,又同时握成了拳,仿佛捏碎两颗心。
“伏藏大师,西域与北荒,梵罗与苍尧,原可和平相待。”
伏藏像是听了一个笑话,狠狠拧眉看去,瞪了夙夜道:“大军缠斗,我国大王子如今下落不明,二王子被你掳去,你跟我说,可以和平相待?”
“玉翎王称雄北荒,势不可挡。西域诸国若无北侵之意,为何不能好好相处?”夙夜手上捏着皎镜给的铁牌,“这上面的确是大师的气息,想不到,横行南岭的药师馆,出自大师的手笔。”
“你知道就好,交出二王子,再来和我说话!”伏藏见他欲停战,心下略略自得,再见夙夜往身后一拎,果然丢出了阿尔斯兰,越发笃定。
再次被夙夜收伏,阿尔斯兰明显多了惊惧,小胡子狼狈地挂在脸上。他疾奔到伏藏身边,只觉从鬼门关绕了回来,再不敢挺身而出。
“好,既然你有诚意,且来说说,玉翎王能有什么承诺?”伏藏高声喝道,藏在袖中的手,暗自捏起了手印。
大巫师的尊严不容许被抹杀,伏藏讨厌任何人低估自己,他桀桀笑着,想起被践踏在尘埃的岁月。如今他是国师,高高在上,带了一国的荣誉来此,胜负高低,不仅是他一人的得失。
夙夜叹息。黑色的身影,眸光却如日月清明,看破他虚与委蛇的心思,“你在王后寝宫留的那记暗手,还不想撤去?”
伏藏咧嘴一笑,得意说道:“已经晚了——”微带怜悯地看着他,“还有你的女人,也逃不掉。”他索性大喇喇伸出手来,快速打出几手结印,替自己和阿尔斯兰护身加持,又遥遥向了远处王城内的长胜宫,面色狰狞地举起了手。
“你太小看我。”夙夜低低说了一句,朝伏藏湛然露齿,“既是如此,不用去救她们,擒住了你,一切就结束了。”
风起云涌,夙夜墨色的袍子渐渐涨成了黑云,铺天盖地。
“何况,从一开始,我们就是十个对一个,没有不胜的道理。”
明光宫,朱门内熏风卷帘,袅袅轻扬的碧烟凝成一只大手,向鸾床中伸去。罗帐锦衾中,一袭白色的牡丹花云绡凤衣裹着桫椤轻柔的身躯,正自沉睡。碧烟之手一把抓住王后,朝外拖去,烟气漫漫如一道长长的尾巴,吓得宫女惊叫连连。
千姿恰恰于此刻赶到,惊见桫椤被劫,从侍卫手中抢过弓箭,一箭射去。
箭穿过烟云,无奈坠落。那碧烟如有灵性,回首停了一停,桫椤似晕厥过去,没有丝毫动静。千姿心如擂鼓,足下不停地追去,却追不上飘摇的碧烟,眼睁睁看了它飞出明光宫的高墙,挑衅地悬停在半空。
“有什么冲我来,不要伤害她!”千姿忘情高喝。一时间,他成了凡夫俗子,怀有的卑微愿望,不过是妻儿平安。
“既然你夺走了阿尔斯兰的妻子,我就替他报仇,让你儿子成为梵罗人的奴隶。”那只手吐出人言,抓了桫椤掠上高空,化作一条无法无天的蛟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