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综(第10/11页)
长生偷偷抬起了身,黑压压的头颅如蝼蚁爬满御道两边,他想起多年前在山林里的那一幕。翻天覆地的转折,源自这金灿灿的颜色,轻一挥手,人命碾碎成尘。
紫颜伸手在他背上轻按,引他弯下身来,以免失仪犯禁。长生在低头的刹那解脱地想,他与那抹颜色终是天壤之别,无须再有任何萦系。
等銮仪卫卤簿的冠盖舆马护送皇帝入宫后,皇城外的市井又恢复鼎沸景象。紫颜寻回车驾,与长生一起坐了,避开了外面的喧闹。
长生神志恍惚地想心事,紫颜凝视他良久,忽然问:“长生,你怕不怕见当初害你的女子?”
在摇曳的车上,蓦地听到这一句,如车轮驰过一个坎,猛然一惊。长生望了紫颜,少爷目如秋水,这平静感染了他,犹疑间他说道:“有少爷在,就不怕。”
紫颜沉吟道:“好,终须过这一关。”长生心神摇簇,像是心头刺入了一根针,微小却尖锐的疼痛慢慢自伤口蔓延开来。
马车踏过城外枯草,踏过野地菊花,转过几处山头,慢慢地在一座庄院前缓了车驾。那时正午的阳光隐匿在乌云之后,阴沉的天空下四野俱静。长生掀开帘看了,几亩菜畦之地,鸡鸣狗吠,一种远离尘世的安详。
紫颜牵他的手往青瓦白墙的庄院里走。
长生小心地张望,来往的妇人都有几分姿色,唯独年纪不小,像是高门大户的贵妇。她们不避外人,对了紫颜巧笑了行礼,令他更添疑虑。走到一处雕饰巧丽的花门前,紫颜停了步,隔了莲瓣花窗往内探望。
长生也凑过来,不多时,瞧见了一个人。
她穿一身镶印金彩绘蔷薇花边广袖罗女袍,束了双鹤穿云绫地鸾带,一双丝履如踏烟尘,慢慢地从阴影处走来。
“是她!”神仙般的女子,她没有衰老的迹象,唯独眉目间没有了当初的明媚。
她的心已经死在多年前。从宫中出走之后,她是寻常的美艳女子,得不到天家垂顾,再美也落入泥尘。
听到长生的声音,那冶艳不可方物的女子身形一滞,莲步缓移,飘然出了花门。
“是你……”长生用手指她,刚凝聚回来的精气又快被抽空了去,“你是害我的那个人!”
那女人精致的玉庞凑拢过来,轻轻呵气道:“你说什么?”
长生浑身颤抖,用尽全身力气叫道:“你……你给我洗了脸,我就……”他张开十指遮住了脸。他恨她,可他想不出该如何骂她,无论对她做什么都抵偿不了她的错。长生只觉悲酸,对了她一张如花笑靥无声地流下泪来。
那女子咯咯地笑,仿佛想起什么,从浮光掠影中打捞起片断过往。
“你是当年那孩子?居然活着?没舍得杀你是我好心。太后把你丢了,你还能活下来,命真硬!”
“为什么?为什么你根本不认得我,还要害我?你要拿我做个幌子,是不是?你既害了我,那大皇子是不是也遭了你的毒手?”
“你说真正的大皇子?”容妃像是陷入了记忆,缓缓摇头,“他长得那么像皇帝,谁忍心伤他?虽是颜妃亲生的,毕竟我看着他长大,替他换过衣裳,喂他喝过粥,五年时光……谁都想把他当半个儿子养,可惜不能够……”
“你没害他?”长生呆住了。他转头看紫颜,发觉少爷避在一株花树之后。
容妃随他目光看去,紫颜的脸仿佛变幻着容颜,捉摸不定地浮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长生凝目细看了看,又觉那不是笑意,而是强撑起面皮懒散凝视这世间。
“不要,不要过来!”容妃不知看见了什么可怖景象,忽然冲了紫颜身后的花树说。
长生叫了一声“少爷”,紫颜移动了小半步,容妃捂紧双眼大叫:“谁刺瞎了我的眼?谁?我看不见了……快把我带走,从这里带走!”
长生吓得连退几步,妇人们赶来,向紫颜福了福,安之若素地拉住她,往花园外走去。容妃倾力想挣脱,一时云鬓凌乱、金玉鸣响,罗衣也险险要扯破。那些妇人手脚麻利,其中一个取了长长的白绫,将她两手绑起。容妃高声喝叫,忿然咒骂,语近癫狂。长生不忍地撇转头。
紫颜走过去,拎起冰绮香囊在她眼前晃了晃,容妃的声响渐止,眼神由狠厉转为空蒙,妇人们立即七手八脚地将她扶出园去。
“她也得了离魂症?”
“嗯,经年积郁,再难根治。不像商陆时迷时醒的,她几月能清醒一日就是异数,连姽婳的香也难奈她何。”紫颜顿了顿,辨析他眼角的心意,“长生,你还恨她么?”
不是一句恨不恨那么简单。长生怔怔地想了许久,“我……我比她幸运。”
他心中疑虑纷呈,紫颜是从何遇上这女子,未可得知。尽管他疑心这可能是紫颜找人易容假扮的女子,但如果她真是容妃,这自作孽后的惨状,令他无法咄咄相逼。
无论如何,他明白少爷的心意,要打开心结的人,不止商陆一个。
“可是有法子救她,就如救商陆一样。如果我恢复你幼时的容貌,引她辨认承受,花费时日调理,也许能找回她离散了的心魂——你愿不愿?”
长生低下头去,用细不可闻的声音道:“少爷,你找个人扮成我的模样即可,我……我不想再面对她。”
紫颜点头,“我明白了。”长生咯噔一想,或许容妃根本无药可医,紫颜不过是试探。但是无论如何,他做不到再次面对她,宽仁地在医治她的同时再亲历幼年的伤。那一道创伤太深,横越了他整个人生,至今仍给他一张连紫颜也无法治愈的脸。他不是圣人。
“少爷,我是不是很绝情?”
紫颜悲悯地凝视他,叹道:“我们都越不过心结,长生,这大概就是宿命。”
长生沉思了一阵。此刻他最为挂念的是记忆里愈见清晰的家乡,他想回家,好好地尽孝道,补偿这么多年流离在外的骨肉亲情。
“少爷,我……我可以出师了么?”
紫颜瞧着他的脸沉吟片刻,叹道:“可惜,我没能完成承诺。尽管延长了换脸的间隙,这张面皮想要根治,尚需多养些时日。”
“不,少爷既盼我青出于蓝,就交给我自己恢复旧貌。”长生不觉激动,絮絮说了好些在打理脸面时领悟的易容之理,紫颜温柔地听着。
说到最后,长生忽然提起幼时家里的事,惘然旧事早已无法述说分明,只有片断的影像还残留脑中。“我想我娘、我爹,还有,我好像养过一只狗,也许已不在了……”长生垂下头,忍不住哭将起来。
“你放心,你爹娘都活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