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第2/3页)
分辨不清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似在我的上方,又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声音并不真切,嗡嗡的,隔着一层屏障。
“入宫这么多年,终于在今天遇到一个跟我相像的人。你不如过来,到我对面,你是怎么知道我心中所想呢?”
“我与你不同,恐怕会吓着你。”
“听出来了,你发出的不是人的声音。”
“过去,我曾是一个人。”
“你是什么无关紧要,重要的,过来,在我对面,回答我,你是怎么看出我心中所想的?”
“你的嘴唇。”
“我的嘴唇没有动。”
“你的心在动。”
“你会读心?”
“你该先问我,我是谁?”
“我尚且连自己都不认识,倒来问你!”
“公主是明白人。”
“没有比我更糊涂的人了。”我叹道。
“公主,即便在你面前,你也看不见我。不信的话,不妨看看你的前方——你看到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
“把手伸给我。现在,我的手放在你手里了。”
“我看不见你。”
“太过分了。”那声音有些恼怒。
“说这句话的人该是我。”
我一下子提高了音量,可同时,我感觉到手里有一件东西,从无形变为有形。有形状,有厚度,有温度,像雪。
“你是谁?”
“请公主仔细看看。”
在我眼前,有东西在成形,像一团雪从另一团雪中分离,变得坚固。我手里握着一只雪白的手。出现在我眼前的,居然是翠缕。
“翠缕?”毫无疑问是她,尽管比较模糊。
“我很难看,是吧,公主?”
“看不清,你很淡,像一捧雪。”
“公主,若想看见我,跟我说话,就别放开我。我需要借助你才能恢复一些形状。如果您累了,或是觉得不舒服,就松手。”
“陪我一会儿吧。”
“我没有吓着你吧?”
“翠缕……”
“公主……”
“后来,你去了哪里,跟我说说……”
“公主,我被处决了。我因为事先猜到自己的下场,所以在被处决时,一直都很平静。我想我至少让安公公得到了应有的下场,我眼见他消散,心愿已结。在他们将第一张浸湿的棉纸蒙在我脸上时,我跟自己说,这是值得的。后来,棉纸一张张盖在我脸上,像白色的土,我只觉沉睡的意味在一层层加重,我变得越来越轻,直到,我穿过和舍弃了呼吸,看见自己被遮蔽的面孔……公主,您从一开始就受到了蒙蔽。我没有想到,那件衣服,其实就在公主身上,这太出乎意外了。”
“所有的事你都还记得?”
“公主,你一直没有问我,你是谁?”
“你难道不是翠缕吗?”
“我只是翠缕的记忆。”
我的手微微一颤。
“你像雪一样光滑,随时要消融一般。”
“所有人,当她只余下记忆的形状时,摸上去都是凉的、松软的、融化般的。”
“她处决了你的另一半?”
“她处决了我的肉体,却留下了我的半个魂魄。这也是惩罚的一部分,我的半个魂魄将在宫里长久地流浪下去,连影子都不如。公主,按说,我该随着肉身的消亡而消亡,但是没有,这半个魂魄里的记忆,携带着被杀的痛苦,一遍又遍品尝着死亡的滋味。我一直悬在死的刀刃上,既不能死,也无法生。这是最糟糕的状况。虽说,一个人遭遇这样的惩罚,毕竟还有一点点残留,值得庆幸,可我宁可消失,不留痕迹。没有人能看见我,我既无过去,也无未来,就只是停滞在稀薄的记忆状态,公主,你的世界,于我而言也是薄纱,就像你眼中的我一样,我看你,也是雪一般光滑,将要融化般短暂。若是有人愿意触摸,我会恢复些形状,也可以说话。但在这半个魂魄里,记忆于我会日益淡薄,如果没有人触碰我,我就会越变越旧,越变越淡,像枯树叶儿一样萎缩,像尘土一样毫无价值。”
“这就是死亡?”
“这就是叫死亡。死亡有很多种,无论是彻底消散,还是有些许遗留。翠缕已经死了,现在你握在手里的,只是一个叫翠缕的人的一点残留物,一个小小的记忆容器,空洞得连自己也无法忍受的半片残魂。”
“你一直都在宫里游荡,像我一样?”
“我是一团雾气,时而消散,时而聚拢,我的许多记忆已经丧失,唯独死的记忆,难以散尽。”
“为什么我可以听到你,摸到和看见你?”
“这是因为,那日我去见公主时,将自己从小就戴在身上的一块玉佩留给了公主,而公主您一直都随身带着它。”
“我本来以为,我们会成为朋友。看到它,我就想起你。”
“我知道自己难逃一死,只想留一点念想。是公主的触摸才使我留着死亡以外的记忆,得以恢复短暂的形状和声音。”
“为什么在今天才跟我说呢?”
“我怕吓着公主。我其实一直游荡在公主的宫苑里。玉佩是你我唯一的联系。我在暗处,公主在明处,起先我想,我只是半片残魂,能够得到公主的抚慰已经很幸运了,贸然出现会惊吓公主,而且于事无补,徒增伤悲。可眼见公主四处游荡,无所依靠,翠缕着实心疼。我知道,公主一直想找到白萨满,我却一点儿忙都帮不上。况且,宫中像我这样的人越来越多,到处都散布着跟我一样空洞的形骸。所以翠缕不惜冒险现身,翠缕想,或许,可以帮公主,或是仅仅与公主作陪,也是好的。”
“翠缕,是我将你拖入了这样的境遇。”
“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我丝毫没有埋怨公主。”
“你是我的故人。呐,这是你的玉佩。”
我从衣服里拿出她说的小玉佩,放在她雪白的手上。那只手渐渐有微微闪烁的光亮。
“多谢公主。公主,您是重情之人。翠缕此番现身,是为了告诉公主,若公主想念某位死去的人,可以用这样的办法,使她们的记忆得以保留,用触摸,使她们恢复形状和声音。翠缕说完了,翠缕不得不离开,以免公主您损耗过多。”
翠缕的手从我手中脱离。她想走就走,不是我能握住的。当她的手离开我时,雪一样的人形,更加模糊,黯淡,直至完全消失。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远。翠缕身后拖着厚厚的寂静。
这是一个让我倍感安慰的夜晚。这个夜晚,我知道自己并不是完全孤单的。我有一个故人,如果我想见到她,就去触摸玉佩,翠缕,会以雪的形状现身——此后,我仿照南熏殿尊存帝后画像的方式,设木阁,造楠木盒,使许多残缺的魂魄留在我身边。我称为故人的人,其实不是完整的魂魄,他们只是一些没有被死亡化尽的记忆。我的收藏里,有我几个早殇的兄弟,小公主、东太后、同治皇后,还有前朝的太妃,很多宫女。这些被死亡抓走的人,我小心保存他们的心爱之物。我收好他们,时时照料。我的时间几乎都打发在这件事上,在所有无眠的长夜和越来越陈旧的白天,我与故人共处、交谈,或者,仅仅只是将这些物品重新叠置,擦拭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