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打墙(第2/3页)

“这是新茶,来,尝尝。你比刚入宫那会儿瘦多了。”

“我还没有适应宫廷生活,很多事情像做梦一样。我希望听到公主的忠告和指点。”

“你在这里随时都会遇到怪异的事端。正如你所见,你看到的,就是这个地方,而不是别的地方。事实上,我无法给你忠告和指点,虽然我在这里住了很久。即便我给你忠告,许多事也还是无法避免。譬如说,我劝你尽可能别碰那些衣服。但是你每天必须穿上这些特意为你织造的衣服,你别无选择。所以说,事情不可避免。你该知道,这宫里每个女人都努力使自己看上去高高兴兴的,这并不因为她们虚伪,而是出于需要……瞧,你的手指甲都劈了,你在忙着做一件什么东西?”

“我在做一把伞。”

“为皇上?”

“月光对他有害。”

“你确信伞有用?”

“我……希望如此。”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月光有害,那被它伤害的,就该是所有人,可为何单单只有皇上一人?”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

“还有,这宫里有很多医术高超的御医,也可以传唤宫外的大夫,为何,没有人能为皇上解除这样的伤害呢?”

“我找不到答案,请公主详解。”

“都是命里带来的。”

我等着听她讲下文,她却不再说。

“都是同一类事,包括鬼打墙。同一件事情在每个人身上会有不同的反应,就是这样。”她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听说你有许多藏书,你的陪嫁中有十几个箱笼里装的都是书。你果真读过箱子里那些书,所有的书?”

“是,公主,我带着它们,是因为它们一直陪伴着我。其实这些书我全记下来了。”

她阴郁地看着我,好像这是一件很不好的事。

“我早听说你学识渊博,这会让你在宫里更加孤立。不过,每个人都是孤立的……我请你来,是想请你为我解一个谜。”

“公主请讲。”

“我听说你随身的箱笼中藏有一本书。”

我立即想到,她说的是《纳兰词》。

“你应该知道我说的是哪本书。”

“公主,你指的是……”

“不必说出它的名字。那是你曾祖父的珍藏,之后为你祖父和父亲继承,现在是你。”

“这本书一直跟着我。”

“如果我说,这本书其实想跟着你回到宫里来,你会怎么想呢?”

“我猜不透它的想法。”

“你了解它的身世吗?它原本是宫中旧藏。书的作者生前用特殊工艺刊印了七种不同的版本,分散在与他交往过密的人手中。这七本书中,有六本已毁,只有去了江南的本子抄回宫里。后来这个本子神秘失踪,失踪的这个本子就在你的箱笼里。”

“公主何以如此清楚这本书的来龙去脉?”

“它也曾是圣祖的藏书,虽然时间不长。”

我笑了笑。我感到不祥,想掩饰自己。

“公主,你夸大了一本书的……魔力。难道说,它是凭着自己的意愿回到宫里来的?还有,它既如此迫切地想要回宫,当初又因何离宫而去呢?既然,它是一本有主见的书……”

我笑不出来了,我意识到,从我见它的那一刻起,这本书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影子一样跟随我,不动声色地注视着我。这是我时常从梦中醒来的原因。

“你是说,它利用我回到宫里?”

“你一直带着它。它也一直跟着你,你有超乎常人的记忆力,这意味着,你不仅将它放在箱子里,你还将它随身携带。即便这本书被焚烧了,你也不可能丢弃它,它长在了你的脑子里。想一想,一个人要怎么做才能忘记她已经牢牢记住的东西……”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你是它选中的人,你来这里,是为了替它完成一件事。”

“一件事?”

“去问问它吧,问它为何要回到宫里来——我知道它要回来,预言预示了它回来的时间,这可不是简单的巧合。”

“问一本书?”

“它重新回宫,也许是为了赴一场前世的约会——它决定好时间,也谋划了回来的方式,它是跟着你用十六乘大轿从大清门入宫的。”

“你让我糊涂了……”

“翻翻你脑子里的那本书。它既然已经深入你的记忆,它就在你身体里留下了痕迹,甚至可以说,它扎根于你的脑际,不是你在读它,而是它借你说话做事。也许我不该这样设想,你一直在听从它的意愿,而它也一直看着你的一举一动。”

我深吸一口气,恍然如梦,又像大梦初醒。不,我还没有完全醒来,我需要一个瞬间,看清真相。它就在我旁边,而我一直没有发现。我虽然离它很近,但我被一层屏障挡住了。

“它是一个亡魂吗?”

我气若游丝。

“它是一本非同寻常的书。你有很多疑问,我也有,或许,你真该问问它。”

“问一本书?”

“看来你从未问过它。”

“你为何如此肯定?”

“凭着我在宫里生活的这许多年。”

“我该问什么?”

“问你想知道的。”

屋子暗淡,谈话让我呼吸急促。

“我听说……你收集亡魂?”

“我只是不想毁灭,留点儿东西在这里罢了。我收集的不是亡魂,而是一些断断续续的记忆。”

我将一块寻常的帕子放在茶桌上,走的时候也并未带走。

“别紧张,来,用些点心。”

她声音严厉,手指像一根根冰棱。我将一小块松糕送入嘴里,却没有尝出半点滋味。

起轿回宫时,我心里踌躇不安,怕再次遇到鬼打墙。公主似乎并不为此担心。侍女拿来的托盘里放着许多黑色的绸布带子。用这个蒙上眼睛,就可以像来的时候那样原路返回。我将信将疑,又不便多问。我和轿夫侍从用绸缎蒙上眼睛。将所有的宫灯都熄了吧,让你的轿夫尽可能向前走,一直向前走。公主说。我坐进轿子,本来天就黑了,现在熄了灯,又蒙上绸布带子,就更不消说了。我们稍稍等了等,以适应这前所未有的方式。我听到公主声音硬硬地叫道,起轿,走。我这一行人在一团漆黑中走上这段回头路。在心里认准一个方向,公主说。无论前面是什么,殿堂还是亭台楼阁,只要走就能过去。

我蒙着眼睛,却能看见黑暗中的宫殿,它们闪现在我脑子里,又像为我亲眼所见。它们没有方向也没有次序,我眼见轿子踩着一座座大殿走了过去。那是宁寿宫、咸福宫、重华殿和宝华殿。遇到花园,从花园上走了过去,遇到亭子、游廊或桥也都如履平地。我没有看到皇帝的养心殿。钟翠宫被我的轿夫踩在脚下,慈安太后寝宫里的灯还没有熄灭。这一切都是在我蒙着眼睛的情形下看见的,如果这可以称为“看”的话。宫殿位置错乱,这说明宫殿还在移动。我一会儿在西六宫一会儿又是在东六宫。我走了很多很长的路,却未觉出时间的改变。这条路像一截绳子,从翊璇宫到承乾宫,我没有时间的印象。我不曾从时间里走过,我从时间的表面轻轻滑了过去。我不能问为什么,不能说话,不能大声出气。我生怕这些黑黝黝的影子在听到声响后会被惊醒。别惊醒它们,它们在梦游,惊醒它们是危险的,跟惊醒梦游人是一样的道理。我遇到的,偏偏是宫殿在梦游。我用一个绸布带子将自己与它们隔离。我不能解释,我在接近一个问题和一个答案。当我快要触到答案时,我回到了承乾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