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北风哥哥的秘密(第16/28页)
苍白的月亮爬上青山
太阳落入蓝色的海洋
像个太阳,却是她内心的小太阳,由内而外温暖她。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自己正从远方或从高处看着他、看着他们大家。她曾经觉得自己很渺小,舒适又安全地住在史墨基这栋大屋里,有空间可以活动,但又永远不会跑出去。现在她却更常有相反的感觉:随着时光过去,似乎换他变成了小老鼠,住在她这栋大屋里。她确实感觉自己愈来愈庞大。她的外围不断扩张,她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把艾基伍德塞满,变得跟它一样大、一样老、一样稳健地踏在地面上、一样有空间。而她忽然想到,随着她的体型愈来愈庞大,她爱的人一定也相对变小了,从她身旁离去、把她留在这儿。
“我没乱来,”史墨基用一种梦幻又贫弱的假音唱道,“全部的爱都留给了你。”
她周围的谜团似乎愈来愈多。她笨重地起身,史墨基朝她走来,但她说:不,不,你留下吧,然后吃力地爬上楼梯,仿佛抱着一颗巨大脆弱且即将孵出来的蛋(这也是事实)。她认为自己也许该去寻求一点建议,否则等到冬天就没机会了。
她在床边坐下,隐约听得见下方传来的音乐,他们似乎不断重复唱着“铁皮杯”和“高帽子”。她已经明白去寻求建议时会得到什么建议:她只是需要把她已经知道的事再清楚地听一遍,因为它已被日常生活、无谓的希望和同样无谓的绝望磨得黯淡模糊。倘若这真是个“故事”,而她是故事中的一角,那么她和其他人的任何动作(不论是起身跳舞、坐下吃喝、祝福、诅咒、喜悦、渴望、犯错)都必是故事的一部分。就算他们想逃离或抗拒这个故事,那也是故事的一部分。他们为她挑选了史墨基,接着她自己也选择了他;或者说是她先选择了他,然后他们才为她选择了他。不管怎样,故事就是这样。倘若他一英寸一英寸悄悄远离了她,经由日常生活里一些她偶尔才能明确察觉的小动作与她渐行渐远,那么失去他、失落的程度、造成“失落”的每一种动作(眼神、逃避的眼神、缺席、愤怒、安抚、欲望)也全都是故事的一部分,隔绝了他俩,如同层层亮光漆隔绝了漆器上的彩绘鸟、层层雨水隔绝了冻结在池塘里的树叶。就算出现新的转折,就算眼前的幽暗巷道突然柳暗花明又一村,甚至引领他们来到十字路口,有路标谨慎地指出各种可能性,也都是故事的一部分。还有黛莉·艾丽斯眼中所有的智者、那些她认为会把这个故事不断转述下去的人也一样。故事的叙述跟德林克沃特和巴纳柏家族的人生是同步的,一天一天、一小时一小时。而那些说故事的人不必为故事情节负责,因为故事其实不是他们编的,也并非真正由他们说出,他们只是透过某种她不懂的方法得知故事会如何发展而已。这点对她而言应该就够了。
“不,”她大声说,“我不相信。他们有力量。只是我们有时不大懂他们打算如何保护我们。而你就算知道,你也不会说。”
“对啦,”鳟鱼爷爷似乎阴郁地这么回答,“驳斥长辈,以为你比较懂。”
她平躺在床上,交握双手支撑腹中的孩子。她不觉得自己比较懂,只是任何建议她恐怕都听不进去。“我会怀抱希望,”她说,“我会快乐。有些东西是我不知道的,例如他们的礼物,时机到了就会送来,而且会在最后一刻出现。故事都是这样写的。”她知道鳟鱼爷爷一定会讥讽地响应,但她不愿倾听。当史墨基吹着口哨开门进来、身上散发着酒气和索菲的香水味时,她内心那份不断扩大的东西(那道浪潮)终于冲上浪峰,于是她开始哭泣。
看见一个从不哭泣、向来平静理智的人流出眼泪是很吓人的事。她似乎被眼泪的力量给撕裂了,使劲闭着眼睛、咬着拳头想把泪水逼退。害怕又惊恐的史墨基慌忙赶来,仿佛要抢救身陷火堆的孩子:不假思索、也没想过自己究竟要怎么做。他试着握起她的手、柔声对她说话,但她只是抖得更厉害,烙在她脸上的红色十字变得更加显眼。因此他环抱住她,试着扑灭火焰。他不顾她的反抗,尽可能将她抱紧,隐约知道自己可以借着温柔攻势全力击溃她的悲伤(不论这悲伤是什么)。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就是罪魁祸首,不确定她会抱紧他寻求慰藉还是愤怒地将他撕碎。但他反正没有选择的余地,拯救也好,牺牲也好,只要能让她停止受苦就好。
虽然一开始并不愿意,但她软化了,用力拉扯他的衬衫,仿佛想撕碎他的衣服。“跟我说,”他说,“跟我说。”仿佛说了就没事似的。但他无力阻止她的痛苦,如同此刻他已无力阻止她在临盆之际浑身冒汗、大叫出声。况且她也不可能告诉他自己哭泣是因为心头浮现这样一个画面:森林里的一汪黑潭,不断有金色落叶如流星般落下,每片叶子落水前都在水面上方盘旋一会儿,仿佛精心挑选自己的溺水地点。还有水里那条被诅咒的大鱼,冷得无法说话或思考:虽然她还是她自己,但那条鱼却被故事牺牲了。
Ⅲ
来吧,让我看着你沉入满是宁静思绪的梦境,
缓缓拖延,直到你的双眸平静如水,
风已消失,吹往无人知晓的他方。
“乔治·毛斯。”史墨基说。莉莉紧紧抓着父亲的长裤,朝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乔治穿过雾气而来,靴子在水坑里踩出水花,但莉莉吸着手指,一双睫毛纤长的眼睛对他无动于衷。他穿着他那件黑色大斗篷,斯文加利帽因淋雨显得松垮垮的,一边走上来,一边对他们挥手。“嘿,”他嘎吱嘎吱地爬上楼梯,“嘿——”他拥抱了一下史墨基。帽檐底下,他的牙齿闪闪发光,带有黑眼圈的眼睛炯炯有神。“这位叫什么来着,泰西吗?”
“是莉莉。”史墨基说。莉莉躲到了父亲背后。“泰西是大姑娘了,六岁了。”
“噢,老天爷。”
“是啊。”
“时光飞逝。”
“噢,进来吧。最近怎么样?你该先写封信的。”
“我今天早上才决定来的。”
“有原因吗?”
时光飞逝
“我发神经了。”他决定不告诉史墨基自己吃了五百毫克的佩露希达,此时药效已经发作,正冷冷地吹拂他的神经系统,就像第一个冬日。今天刚好是史墨基结婚以来的第七个冬至。一大颗佩露希达胶囊搞得乔治蠢蠢欲动,因此他把奔驰开出来(那是毛斯家族仅存的实质财富之一),然后一路往北开,直到路上只剩已经倒闭的加油站。他把车停在一间空屋的车库内,深深吸着那带有霉味的浓稠空气,然后徒步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