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北风哥哥的秘密(第7/28页)

黎明前的黑暗

弗劳尔一家人通常会在周三来访,为瓦奥莱特带来大捧大捧的鲜花,让她插在房里。尽管瓦奥莱特面对这么多被攀折下来缓缓凋零的鲜花,总觉得有些羞愧和罪恶,她还是试着对弗劳尔太太的绿拇指表达欣赏崇拜之情。但他们这回却是周二前来,而且并未带花。

“请进,请进。”瓦奥莱特说。他们一反常态,害羞地站在她卧室门口。“要来点茶吗?”

“噢,不用了,”弗劳尔太太说,“只要说几句话。”

但他们坐下后,却是一段漫长又尴尬的沉默,只是互相交换眼色,似乎无法直视瓦奥莱特。

弗劳尔一家人是战后过来的,接收了麦格雷戈先生的老房子,弗劳尔太太说是为了“逃离”大城。弗劳尔先生在大城里曾经有钱有势,但究竟是什么地位却不清楚,钱是怎么赚来的就更神秘了。这不是因为他们刻意隐瞒,而是他们似乎觉得这种日常俗事很难聊得清楚。他们曾跟约翰一起加入神智学学会,两人都爱煞了瓦奥莱特。跟约翰一样,他们的生活里也充满了无声的戏剧、充满了模糊但令人兴奋的征兆,显示人生其实跟一般人想的不一样。他们把人生视为一张巨大乏味的帘幕(令瓦奥莱特讶异的是这种人竟然还不少,而且很多都朝艾基伍德而来),他们很肯定这张帘幕随时会升起,揭露一番精致绝美的景象。而尽管帘幕始终未曾升起,他们还是很有耐心,在演员就位时兴奋地注意着每一个小动作,拉长耳朵倾听那无法想象的场景变换。

他们跟约翰一样认为瓦奥莱特是演员之一,或至少在幕后工作。但她却完全不当自己是这么回事,结果他们反而愈发觉得她神秘又令人着迷。周三来看过她后,他们就可以静静聊上一个晚上,然后抱着恭敬机警的态度展开一整个礼拜的生活。

但这天却不是周三。

“这跟幸福有关。”弗劳尔太太说。瓦奥莱特困惑地瞪着她看了一会儿,之后才重新理解这句话:“这跟‘幸福’有关。”幸福是他们大女儿的名字。老二和老三分别叫“喜乐”和“精神”。他们的名字出现时也会有同样的困扰:我们的喜乐今天不在;我们的精神回来时一身泥泞。弗劳尔太太交握着双手,抬起眼睛(此时瓦奥莱特才发现她已经哭红了眼):“幸福怀孕了。”

“噢,天啊。”

弗劳尔先生蓄着少年般细细的胡子,宽大敏感的额头总让瓦奥莱特联想起莎士比亚。他开口说话,但声音很小、很不直接,因此瓦奥莱特得倾身向前才能听到。她听出了重点:幸福说她怀孕了,孩子的爹是瓦奥莱特的儿子奥古斯特。

“她哭了一整夜。”弗劳尔太太说,自己的眼眶也泛起泪水。弗劳尔先生解释了,或者他试图解释。他们并非相信世俗的耻辱或名节那套东西,毕竟他们自己的婚约也是在立下誓言或举行典礼之前就已经完成了,精力的绽放总是好事一桩。不:重点是奥古斯特……呃……似乎跟他们有不同的理解,也可能他比较懂,但不管怎样,说白了就是他们认为奥古斯特伤透了这女孩的心,虽然她说他说过爱她。他们不知道瓦奥莱特是否了解奥古斯特的想法,或者——或者她是否知道这男孩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这句话满载着粗俗误谬的意义,但终究说出了口,当的一声,就像从他口袋里掉出来的那块马蹄铁)。

瓦奥莱特动了动嘴巴,仿佛试着回答,但却说不出答案。她镇定下来。“他若爱她,”她说,“那么……”

“他有可能是爱她没错,”弗劳尔先生说,“但他说——她说这是他说的——他还另有其人,一个……呃,比她有优先权的人,一个……”

“他跟别人有婚约了,”弗劳尔太太说,“而那女孩也……呃。”

“埃米·梅多斯?”

“不不,不是这个名字。叫什么名字来着?”

弗劳尔先生咳了咳。“幸福也不是很确定。可能有……不止一个。”

瓦奥莱特只能说:“噢,天哪,噢,天哪。”她深深感受到他们的惊骇,知道他们勇敢地克制自己不去谴责,却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们满怀希望地看着她,希望她能说出一句话,让这一切也能符合他们观察到的那出戏。但她终究只能挤出一个绝望的微笑,小声说道:“呃,我猜这也不是史上第一次。”

“不是第一次?”

“我是说,不是第一次。”

他们一阵惊喜。所以她确实知道了:她知道这有先例可循。会是什么呢?黑天[3]吹着笛子散播精子、让灵魂化为肉身,降凡。什么?一种他们完全没概念的东西?是的,比他们所能想象的更加闪亮奇异。

“不是第一次,”弗劳尔先生说,扬起了眉毛,“是啊。”

“这个,”弗劳尔太太几乎是在耳语,“是不是‘故事’的一部分?”

“是什么?噢,是的。”瓦奥莱特说着陷入深思。埃米怎么了?奥古斯特在搞什么鬼?他哪来的狗胆,竟敢伤女孩子的心?她一阵惊恐。“只是我不知道会这样,我从没料到……噢,奥古斯特。”她说着低下头。这是他们造成的吗?她怎么知道?可以问他吗?她可以从他的答案里得知真相吗?

看她这么手足无措,弗劳尔先生倾身向前。“我们绝对、绝对、绝对无意增加你的负担,”他说,“我们并非……并非认为……并非无法确定这没事。幸福并不怪他,我的意思是事情不是那样。”

“不,”弗劳尔太太说,轻轻按住瓦奥莱特的手臂,“我们什么也不要。不是那么回事。一个新灵魂总是一份喜悦。我们会照顾她。”

“也许,”瓦奥莱特说,“以后会清楚些。”

“肯定会的,”弗劳尔太太说,“毕竟这是……这是故事的一部分。”

但瓦奥莱特已经明白以后并不会更清楚。故事。是啊,这是故事的一部分。但她突然有所领悟,就像傍晚时分独自在房里看书或工作的人一样,只觉得眼前的东西愈来愈模糊、愈来愈难看懂,结果一抬头就发现黄昏已至,那就是眼前愈来愈模糊的原因。但距离下一次天亮还很久,此时只会愈来愈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