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老秩序农场(第20/27页)

那片树林杂乱、茂密、满是荆棘,像教堂一样黑暗,看不到远景。他盲目地一头冲进去,踉踉跄跄、不断被刮伤。他很快就发现自己跑到了之前从没去过的树林深处,仿佛撞进一扇门,却不知门后就是通往地窖的楼梯,一进去就是倒栽葱地一路跌下去。“别走。”他迷惘地大喊,“别走。”语带命令,他从没用这种口气跟她说过话,就如同她不可能会拒绝。但没有人回答。“别走。”他又说了一次,这回已不是命令。他在树林的阴影中感到害怕,年幼的心灵没料到自己会这么突然就感到如此失落。“别走。拜托,莱拉克。别走,你是我唯一的秘密!”

年老的巨人如树木般超然地俯视着这个突然猛冲进来的小家伙,没受到什么打扰,但倒是颇感兴趣。他们把手放在巨大的膝盖上,仔细端详着这个微小无比的人物。其中一个把手指放在唇上,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在他们的脚趾间跌跌撞撞。他们把巨大的手掌放在耳朵后,带着窃听者的微笑听见了他的呼喊与悲伤,但莱拉克却听不到。

美丽姊妹花

“亲爱的父母,”奥伯龙用两根手指,在折叠式卧房里发现的一台古老打字机上敏捷地敲着字,“噢!在大城度过冬天将是一段不寻常的经验!我很高兴冬天不是没完没了。但今天气温二十五度,昨天又下了一场雪。你们那儿一定更惨,哈哈!”他停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给这句愉快的话加上单引号和句点。“我已经到律师事务所见过佩蒂先生两次了,他们是外公的律师,你们也知道吧。他们人很好,预支了我一笔钱,比授予额度还多了一点点,但并不多,而且他们也不知道这该死的东西什么时候能全部处理好。但我确定一切都会很好。”他根本不确定。他曾大发雷霆;他曾对着佩蒂先生那个机器人似的秘书大吼大叫,差点把那张寒酸的支票揉成一团丢到她脸上。但打出这封信的那个人就算咬着舌头、绷着手指,都不会承认这种事。艾基伍德一切都很好,这里也是一切都很好。一切都很好。他换到下一段。“我穿来这里的那双鞋已经快要坏了。大城街道真难走!你们也知道,这里的物价已经变得很高,但质量却不好。不知道你们可不可以帮我把衣柜里那双高筒靴寄过来。它们不是很正式,但我反正大部分时间都会在农场这儿工作。冬天来了就有一大堆事要做,要清理东西、把动物关进马房等等。乔治穿橡皮靴看起来很好笑。但他对我很好,我就算长水泡也还是很感谢他。这儿也住了一些很好的人。”他仿佛即将从悬崖摔落似的戛然止步,手指停在S这个按键上方。打字机的色带已经老旧发黄了,浅浅的字样上上下下、没有对齐网格线。但奥伯龙不想对史墨基展示他的手写字。他的书法已经退步了,而且他最近还染上了使用圆珠笔之类的恶习。现在西尔维怎么样了呢?“这些人包括——”他在心里列出一份老秩序农场的住客清单。他后悔提及这件事。“一对姊妹,是波多黎各人,非常漂亮。”天杀的他写这干吗?他那像特务一样扰人视听的老毛病又犯了。什么也别告诉他们。他往后一靠,不愿再写下去。而就在这一刻,有人敲了敲折叠式卧房的门。他抽出那张纸,打算晚点再完成(但后来就再也没完成了)。他用力跨了两大步来到门前,准备迎接那对美丽的波多黎各姊妹花,两人包在同一张毯子里,两个都是他的,都是他的。

但站在门前的却是乔治·毛斯。(奥伯龙不久就学会了如何不把别人错当成西尔维,因为西尔维从来不敲门,她总是用指甲轻刮或轻叩门板,像只想进门的小动物。)乔治手臂上挂着一件老旧的毛皮外套,头上是一顶双面绫缎的黑色古董仕女帽,手里提着两只购物袋。“西尔维不在这儿?”他说。

“不,现在不在。”靠着他那孤僻个性练就的一身技巧,奥伯龙成功地在乔治·毛斯的农场上躲了他一个礼拜,进出时都像老鼠一样瞻前顾后、动作迅速。但现在乔治却出现在这里。奥伯龙从来不曾这么尴尬、从来没有过这种被逮个正着的可怕感觉。他认为自己不管说什么都一定会给对方带来满满的创伤与被排斥感,且不管摆出什么姿态,不论是严肃、是玩笑、是随便,都没办法缓和这点。而乔治还是他的主人!他的表舅!老到可以当他父亲了!奥伯龙通常不大能够强烈体会别人的存在和感受,但此刻他却仿佛被乔治附了身似的,感应到他的感觉。“她出去了。我不知道去了哪里。”

“是吗?好吧,这些是她的。”他放下购物袋,把帽子从头上摘下,露出直直竖起的灰色头发。“还有一些,她可以自己过来拿。好啦,了结了一桩心事。”他把那件毛皮外套扔到天鹅绒椅上。“嘿,放轻松。别揍我,老兄。这跟我无关。”

奥伯龙这才意识到自己僵硬地站在房间的一个角落,板着脸孔,因为他实在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表情来配合这个情境。他想做的是跟乔治说他很抱歉,但他还够聪明,知道没有什么比这句话更侮辱人了。况且他也不是真心感到抱歉。

“噢,她这女孩真不简单,”乔治环顾四周(西尔维的内裤就挂在厨房的椅子上,各种软膏和牙刷则放在水槽边),“不简单的女孩。希望你们很开心。”他在奥伯龙肩上捶了一下、捏了捏他的脸颊,很用力。“你这小杂种。”他在微笑,但眼里却闪烁着一股疯狂的光芒。

“她认为你是个很棒的人。”奥伯龙说。

“那是事实。”

“她说要不是因为你,要不是你让她待在这里,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是啊。她也这样对我说过。”

“她把你当父亲看待。只是你比父亲更好。”

“当父亲看,是吧?”乔治用灼灼的眼神盯着他看,接着笑了起来,但还是持续盯着他。“当父亲看。”他笑得更大声了,笑声疯狂而短促。

“你在笑什么?”奥伯龙问,不确定自己该不该一起笑,还是说他其实是被笑的对象?

“笑什么?”乔治笑得更厉害,“笑什么?不然你是要我怎样?哭吗?”他仰头大笑,露出白色的牙齿,笑得屋顶都要掀了。这时奥伯龙才忍不住加入,但还不敢太忘情,而当乔治发现奥伯龙也在笑时,他自己的笑声就减弱了。他继续咯咯笑,就像撞上防波堤之后的小小余波。“当父亲看,是吧。真奢侈。”他来到窗前,瞪着外面铁灰色的天空。他发出最后一声轻笑,把两手交握在背后,叹了一口气。“噢,她这女孩真不简单。我这种老骨头哪跟得上她的脚步。”他回过头看了看奥伯龙,“你知道她有个天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