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老秩序农场(第23/27页)

“迅捷信使服务,”他说,“你好,女士。”

“你好,弗雷德,”霍克斯奎尔说,“你吓了我一跳。”她第一次了解到“黑鬼”这个贬义词是什么意思。“进来吧,进来吧。”

他只愿意踏进前厅,因为他全身都在滴水。霍克斯奎尔去帮他取来一杯威士忌的同时,他就站在那儿滴着水。

“真黑的日子。”他说着接过酒杯。

“今天是圣露西日,”霍克斯奎尔说,“最黑的一天。”

他咯咯发笑,深深明白她知道自己指的不只是天气而已。他一饮而尽,然后从罩着塑料套的送货袋里取出一个厚厚的信封给她。没有寄件人地址。她在弗雷德的签收册上签了名。

“这种天工作真辛苦。”她说。

“就算无雨、无霰、无雪,”弗雷德说,“长着一身羽毛的猫头鹰也还是会冷。”

“你不坐一下吗?”她说,“火生好了。”

“我若坐‘一下’,”弗雷德·萨维奇说着把身子歪向一边,“我就会待上‘一个钟头’,”又歪向另一边,让雨水从帽子里流出来,“就是这样。”他站直身子,鞠了个躬便离开了。

一旦工作起来,没人比他更敬业,只是他不常工作。霍克斯奎尔关上门(把他想象成一个黑暗的飞梭或线轴,来回织补这座大雨滂沱的城市),然后回到她的客厅。

那个厚厚的信封里装着一叠崭新的大钞,还有一张简短的字条,写在吵桥棍棒与枪支俱乐部的专用信笺上:“如约支付R.E.案件费用。有新的结论吗?”没有签名。

她把字条搁在她原本正在阅读的布鲁诺文件夹上,一边走回火炉旁、一边数着那一大叠还不算已经赚到的钞票,意识里却萌生了某种隐约的联结。她来到桌前,扭开一盏大灯,仔细端详书眉上的那个批注。最初就是这则批注引发了她这串长长的思路,而俱乐部送来的字条又让思路转了方向。

斜体字向来清晰易读。但那些龙飞凤舞的大写字母倘若写得快,就常会让人看花了眼。确实:仔细一看,她就发现“R.C.的归来”无疑应该是“R.E.的归来”才对。

那副纸牌倘若在人间,那么现在到底在哪里?

一种地形

随着年纪愈来愈大,诺拉·克劳德在周围的人眼里似乎愈来愈庞大结实。她自己也这么认为——尽管她的体重其实没增加。年届百岁时,她用两根拐杖撑着自己的体重在艾基伍德缓缓走动,驼着背似乎不是因为衰弱,而是为了把自己塞进狭窄的走廊里。

她拄着两根拐杖小心翼翼地从她房间来到多边形琴房里的鼓形桌前,桌上有一盏镶着绿玻璃的黄铜台灯,装在袋子与盒子里的纸牌就躺在灯下等着她。这些年来都在跟她学习的索菲也等在那里。

她在椅子上坐下,拐杖咔啦咔啦作响,膝盖骨也嘎吱嘎吱。她点燃一根褐色的香烟,把它放在旁边的碟子里。烟头升起一阵袅袅烟雾,如人的思绪般卷曲起来。“我们的问题是什么?”她问。

“跟昨天一样,”索菲说,“只要继续就好了。”

“没有问题是吧,”克劳德姑婆说,“好吧。”

她们安静了片刻。克劳德姑婆欣喜地发现史墨基把这样的一刻形容成“无声的祷告”,这是思考问题的一刻,或者像今天一样,是进行思考但没有问题的一刻。

索菲用她柔软纤长的手遮住眼睛,没有想任何问题。她只想着那副牌,躺在黑暗的袋子与盒子里。她不把它们看成个别的单位或一张张独立的纸片,她就算想这么看待它们也已经没办法。她也不把它们视为概念、人物、地点、对象。她把它们视为一体,像一个故事或一个内部空间,一个由空间和时间组成的东西,漫长、辽阔但又自成一体;有转折、有次方、不断展开。

“好吧。”克劳德姑婆果决地轻声说道。她把布满斑点的手伸到盒子上方。“要不要来个玫瑰牌阵?”

“可以让我来吗?”索菲问。克劳德姑婆还没碰到盒子就把手收回来,以免破坏了索菲的控制力。索菲试着学习克劳德姑婆那种利落的动作和平静的注意力,排出了一个玫瑰数组。

圣杯六、权杖四、绳结、运动员、圣杯一、表亲、钱币四、钱币皇后。鼓形桌上,一朵玫瑰跃然而生,充满了钢铁般的力道,但又有生命。倘若没有提出一个问题,例如今天这样,那么问题永远是:这朵玫瑰回答的是什么?索菲放下中央那张牌。

“又是愚者。”克劳德姑婆说。

“跟表亲竞争。”索菲说。

“没错,”克劳德姑婆说,“但是谁的表亲?他自己的?我们的?”

玫瑰牌阵中央的愚者牌是一个满脸胡子、穿着盔甲的男子,正渡过一条小溪。跟白武士一样,他骑着一匹瘦弱的马,伸长脖子,两腿也伸得直直的。他表情平和,两眼看的不是他即将进入的浅溪,而是望向看牌的人,仿佛他这么做是故意的,是一项表演用的伎俩,甚至可能是在示范某种东西:重力吗?他一只手抓着一个扇贝,另一只手里则是一串香肠。

克劳德姑婆教导索菲:在做出任何解释之前,必须先决定这一刻的牌该如何分析。“你可以把它们看成一个故事,必须找出开头、中间、结尾;或者也可以把它们看成一个句子,针对它进行语法分析;再不然就是看成一段音乐,必须找出主音和拍号;基本上可以看成任何由不同部分组成、具有意义的东西。”

“有可能,”她此时所看的这个中央是愚者的玫瑰牌阵,“这不是一个故事,也不是一个内部空间,而是一种地形。”

索菲问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克劳德姑婆说她根本无法确定。她单手托腮。不是一张地图,不是一种视野,而是一种地形。索菲也用手托着腮,对着她摊开的玫瑰牌阵凝望良久,揣测不已。她心想:一种地形,有没有可能在这里、这个东西、那个——但她随即闭上眼睛停止思考。不,今天她们没有提出问题,拜托,而且绝对不会是那个问题。

觉 醒

随着走过的人生路愈来愈长,索菲开始觉得生命(至少是她自己的生命)就像她从前建构的那种梦之屋:做梦者会缓缓或突然意识到自己只是在睡觉做梦而已,那些无意义的任务都只是自己虚构的,例如那阴暗的旅馆、那段楼梯。这些都会消失,既破碎又不真实。做梦者会如释重负地在自己床上醒来(却不大记得自己的床为何会在繁忙的街上或漂浮在宁静的海上)。接着他会打着哈欠起床,继续经历奇怪的旅程,直到再次醒来(觉醒速度或快或慢):自己只是在这片荒芜之地(噢我想起来了)或这间皇宫前厅(噢我懂了)睡着了而已,现在该起床继续过生活了,就这样不断下去。她的人生一直都像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