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黑森林(第23/25页)
“你确定吗?”她往里面看了看,“你确定我该进去吗?”
“噢,当然。”
“老天,这里面真小。”
“噢,的确。请你直接进来吧。”
黑森林
同一个五月天傍晚,奥伯龙在这个崭新的春天从街上慢慢晃回农场,想着名誉、财富和爱情。他刚从一家制作公司回来,《他方世界》和其他几个较没那么成功的节目就是他们制作的。奥伯龙为那出知名肥皂剧试写了两份剧本,交到公司里一个非常友善但有点心不在焉的男子手里。对方比他大不了几岁,指甲修剪得整齐漂亮。他们请他喝咖啡,而那个似乎没什么事做的年轻人则天南地北地跟他聊电视、聊写作、聊制作。他提及了大笔的金钱,也点出了这行的奥妙之处——奥伯龙尽量避免被那些庞大的金额吓到,听见内行话时也睿智地点着头,但他其实什么也不懂。接着就有一个美艳秘书和一个美艳接待员来送他出去,还邀请他随时过来坐坐。
真是惊人又美妙。在那拥挤的街道上,奥伯龙仿佛步上了康庄大道。那些剧本是他和西尔维花了好几个漫长、欢乐又刺激的晚上合作完成的,他觉得算是有模有样且高潮迭起,虽然用乔治那台老旧的打字机打出来并不好看。但没关系,他的未来满是昂贵的办公室用品、漫长的午餐时间和美艳的秘书,要有非凡的收获就要付出极大的努力。他将会从窝藏在黑森林里的那只魔龙爪中夺过它守卫的那份黄金宝物。
黑森林。是的。他知道曾有一段时间,例如红胡子腓特烈在西方称帝的时候,只要出了小城镇的木造城墙、离开犁过的田地,就是黑森林开始的地方。森林里有狼、熊、巫婆(住在看不到的房子里)、魔龙、巨人。小镇内的一切都很正常平凡,有安全感、同伴、炉火、食物和各种舒适的东西。也许有点单调,较符合理性、较不刺激,但很安全。必须来到外头的黑森林里才真的什么都可能发生、什么样的历险都有。在那里,你的生命就握在你自己手里。
但往事不再。现在一切都颠倒过来。在偏远的艾基伍德,夜里没有任何恐怖的东西,那儿的树林温和、亲善而舒适。他猜想艾基伍德的那一大堆门八成都已经上不了锁,他自己则从没看过有哪一扇门是上了锁的。在炎热的夜晚,他常躺在前廊上睡觉,甚至睡在树林里,聆听各种声音与那一片寂静。不,现在的野狼(不论是真是假)都是出现在这些街道上,在这里你会闩起门来抵挡外头的可怕事物,就像从前的樵夫也会上紧门闩一样。坊间流传着天黑以后可能发生的可怕故事。在这里你可以冒险、赢得奖赏、迷路、从此失踪,学会与恐惧共存、夺得宝藏:如今这里就是黑森林,而奥伯龙就是个樵夫。
是的!他因贪图宝藏而变得大胆,又因大胆而变得强健。他全副武装地在人群里漫游。就让弱者被生吞活剥吧,但绝对不会是他。他想起西尔维,尽管诞生在一座平静安全的丛林岛屿上,她却是在这片森林里长大,聪明得跟狐狸一样。她很熟悉这个地方,也跟他一样贪婪。甚至更贪婪,而且也够狡诈。好个组合!而今想想:不过几星期前,他俩似乎都还困在陷阱里,几乎在那纠结的树丛里失去了彼此,差点就要弃械投降、从此分手了。分手!老天爷,她冒了多大的险!赢面是多么小!
但今晚的这一刻,他可以确信他俩会白头到老。他俩的关系曾在那个寒冷苦涩的三月降到了冰点,但现在他们的爱情已经再次绽放,明朗坚韧得如同一簇簇蒲公英(事实上她那天早上工作迟到了,是基于一个新的理由:他们必须先完成一件细腻复杂的事)。噢,老天爷,他们是多么需要做这件美妙的事,做完又必须休息,人生简直可以全部花在这上面。他觉得自己那天早上就已耗尽一生的力气了。但它不会结束:他觉得可以这样下去,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不行。他在一个十字路口正中央停下脚步,盲目地咧着嘴微笑。回味起当天早上的每一刻,他就觉得自己的心跳仿佛都化成了黄金。一辆卡车对他猛按喇叭,因为司机想赶在绿灯变红前过马路,但奥伯龙却挡在路中央。奥伯龙连忙闪避,司机对他大声咒骂,但听不出是什么。这八成会是我的死法,奥伯龙心想(笑着安全地站在对面的人行道上),被爱情弄瞎了眼,因为爱情和色欲熏心而忘记自己身在何处,结果被一辆卡车撞死。
他迈开大城人那种快速的步伐,依然微笑但试图保持机警。别昏了头。毕竟,他心想——但还没想完就有一阵似声音又非声音的东西传来,如同一阵尖锐的笑声,不知是沿着大道冲下来、从侧街涌上来,还是从晴朗的天空压下来:跟他和西尔维上次遇到的状况一样,只是这次的威力是两倍甚至更大。它从他身上隆隆滚过,就像刚才险些撞上他的那辆卡车,但又像是从他本人体内迸发而出的。它沿着大道离他而去,几乎是要把他震碎一般,留下了一道真空,拉扯他的衣服和头发。他依然稳稳地前进(那东西无法对他造成肉体伤害),但他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消失。
噢,老天!这回他们是来真的了,他心想。但他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也不知道这“来真的”是指什么,更不知道他所谓的“他们”是指谁。
战争爆发
就在这一刻,在遥远西边一个I字母开头的州,讲师罗素·艾根布里克正要从他的折叠椅上站起来,对他的广大听众展开另一场演讲。他手里握着一叠小抄,喉咙里还有一股辣椒味(又是皇家奶油鸡),左大腿隐隐作痛。他并不是很开心。那天早上,在那些招待他的有钱人的马厩里,他骑上一匹马,平稳地在一片小小的围栏里绕来绕去。一切都是为了拍照,所以他看起来很有自信(一如往常),但却有点太矮小(这年头就是这样,若换成从前,他可是远远超过了平均身高)。接着他们怂恿他到那片修剪得整齐无比的田野里驰骋一番。那是个错误。他没解释自己已经好几个世纪没骑过马了,因为他最近似乎已经没力气再说出那种会引起话题的言论。现在他不知道自己上台的姿态会不会因为拐着脚而变难看。
究竟还要多久,他心想。他不是想逃避工作,也不是排斥工作上的试炼。他的侍卫都努力让他轻松些,而他也很感激,但其实这把年纪的各种龌龊事还有拍背、拉手等等亲昵行为并不真的对他造成困扰。他向来不拘小节。他是个很实际的人(或者自认如此),而倘若他的子民(他已经将他们视为子民)要他这么做,他也就乐意为之。一个曾经毫无怨言地跟图林根的狼群和巴勒斯坦的蝎子睡在一起的人,绝对可以忍受汽车旅馆、可以为年华老去的女主人服务、可以在飞机上打盹。只是有时候(例如现在),这趟漫长旅程里那份难以控制的陌生感会令他感到无聊,而他又十分怀念自己熟悉已久的那段漫长睡眠。在这些时候,他就渴望把沉重的头再次靠在战友肩上,然后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