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大师·长老(第8/9页)

  君无行差点冲口而出“那要猴年马月才能等到你们的神显灵啊”,但终于没有说出来,这倒不是因为怕招惹王川发怒,而是他一下子回想起了十多年前那次到塔颜部落的经历。王川绝不会无缘无故地提到被封印的神启,联想到此人之前对自己的养父君微言的态度,他突然有了一种大胆而疯狂的猜测。这种猜测来源于他的亲身经历。

  一阵寒风吹过,跳动的火苗也跟着摇晃了一下。君无行感到寒意渐浓,伸手拢了拢衣服,回忆起十多年前,自己上一次来到越州的情景。那时候身边并没有马帮跟随,同行的只有养父君微言一个人。看上去,他对这条路很熟悉,以前一定是走过不止一次的。他知道,养父头脑虽然聪明无比,记性却稍嫌差了一点,而自己虽然怎么也学不懂算学,但和养父正好相反,记忆力惊人,过目不忘。当年养父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决定收养自己的。这次把自己带到越州来,一定也是想要利用他这一长处。

  君无行很清楚,养父天性凉薄,对自己是不会存有半点爱心和温情的。所以他也很知趣,只要能供给衣食,从来不会要求什么过分的东西。在外人面前,两人保持着一份恰到好处的亲近与互相尊敬;当没有旁人在场时,两人几乎连对话都没有。这几乎是一种不需要沟通的默契。

  但走在越州大雷泽中时,君微言却非常难得地和他多说了几句话。当时好像也是在这样的一个黑夜里,沼泽里毒虫的嗡嗡声搅得人很心烦,月亮从闪亮的水汽中缓缓升起,却又很快被墨黑的乌云所遮盖。君微言看着眼前微弱的火光,不紧不慢地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句话你听说过没有?”

  君无行其时正抱着一根和他的身体差不多长的羊棒骨开怀大嚼,听了君微言的话丝毫也不感到吃惊。他放下羊腿,用衣袖擦了擦嘴角的油,懒洋洋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养了我这么多年,终于到了该我付饭钱的时候了。只管吩咐吧。”

  君微言点点头:“很好,和你说话就是从来不用费劲。再走大约三四天,就会进入塔颜部落的地界了,到时候会有人来接我们。你一定要做出一副天真调皮的顽童模样,在部落里不大不小地闯一点祸,然后我会以此为借口,要求你一直跟着我,寸步不离身。”

  “再然后,你会有机会阅读到一些非常重要的东西,甭管那是什么,你会想办法让我也看到,并且迅速地全部记下来,对么?”君无行一面说,一面继续捡起羊腿,却发现肉已经有点冷了,于是把它架到火上烘烤。

  “你很聪明,简直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若非你不具备成为一个星相师的基本素质,我说不定会收你做入室弟子。”君微言说。所谓“不具备成为一个星相师的基本素质”,指的是君无行在算学方面天赋为负,连最基本的加减乘除都经常弄错。君无行摇摇头:“免啦,有天赋也不行,我没那方面的兴趣。像我这样连爹娘是什么样都没见过的小孩,有饭吃,有衣穿,就已经足够了……唉呀,烤糊啦!”

  一直到最后,君无行也没有能够知道,养父想要利用他变相盗窃的,究竟是什么。他成功地制造了一起小小的纵火事件,成功地让养父找到借口将他随身看管。此后他就百无聊赖地跟在养父身边,看着他每天和那个叫做神算德罗的老河络促膝长谈。每每谈到关键之处,他就会被赶到一旁,但也不许离开,于是他只能竖着耳朵偷听。虽然大部分关键词句都听不清楚,但他毕竟还是能连蒙带猜地判断出,养父在向德罗提议两人交换些什么,但德罗始终犹豫着,不敢答应。不知怎么的,君无行心里隐隐希望德罗不要答应,他对于自己心术不正的养父实在缺乏好感,倘若能看到他的计划失败,那也是一种小小的乐子。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最后养父的计划果然没有成功,却是因为一种无比极端的理由。这一天中午,养父正在房中午休,君无行被勒令不得乱跑,只好郁闷地躺在床上,在地下城的黑暗中怀想着热闹繁华的天启城。就在这时,神算德罗连门都不敲就径直闯了进来,将梦中的养父唤醒,低声对他耳语了两句。君无行看到,养父顷刻间面色惨白如纸,一下子跳下床,连鞋都忘了穿。

  “被烧掉了!怎么可能!”他禁不住叫出了声来。德罗慌忙阻止他,他才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君无行从这一声喊已经可以猜出来:养父费尽心机想要盗取的东西,还没能看到,就已经被烧了。至于是谁烧的,为什么被烧,之后没有人向他提起,他也无从得知了。他跟着父亲离开越州,一路上君微言都阴沉着脸一言不发,看来是受到了很大打击。

  这之后,又过了两年,养父君微言再次受邀去往塔颜部落,这回不知为何并没有带上他。而君微言最终并没能回来,他同其他几位星相师一道,被羽族的雷虞博杀死了。

  时隔多年,君无行再次遇到了塔颜部落的河络,而且是这样一个身份特殊的角色。他仔细回想着当年的情景,想想王川对君微言的痛恨,再想到他方才提到的“神启不能给外族人观看甚至接近,那是一种亵渎。”忽然之间,他的思路一片豁然开朗,这些看似无关的事件似乎都串了起来、融会贯通了。他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绪,问王川:“照这么说,如果有外族人可能会亵渎被封印的神启,你的选择会不会是……宁可把神启毁掉?”

  王川好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浑身都禁不住抖起来。他向着火堆挪近了几步,却仍然无法止住身上的颤抖。

  “那个想要靠近神启的人,就是我的养父君微言吧,”君无行不依不饶地追问着,“但他最后并没有达到目的,那是因为你,当时的执刑长老长剑布斯,把他想要得到的东西毁掉了,是么?”

  火光下,王川的眼神充满了绝望和悲愤,却也隐含着一丝骄傲。他喃喃地说:“是啊,我毁掉了部族最为神圣不可侵犯的一道神启,这个罪孽重到我甚至不能以一个河络的身份去死,而是被剥夺了我几乎赖以生存的信仰。可是我不后悔,绝不后悔,从来也没有后悔过。在真神面前,我不过是一粒无足轻重的尘埃,能够用我的名誉保护神的尊严,我已经很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