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夜沼(第2/5页)

  青蘅走近案边,看了看那张地图。她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了:“你是都护大人上将军,你说怎么走就怎么走了。”

  诸婴终于流露出失望的神色来:“我当然可以决定怎么走,可是这一回过夜沼以后的路程只会越来越难走,粮食够不够都是未知之数……公主,决定这一路成败的不是越州军,是你的夜北族人啊!你……”他咽回了下半句话,无可奈何地挥挥手,示意青蘅离去。

  青蘅略略犹豫了一下,低声道:“走水路固然快捷,可你要十万人浮舟弱水之上,是不是太冒险了些?”

  诸婴长叹了一口气:“这样走下去,只怕更加冒险。”夜北人多是老弱妇孺,又不适应夜沼的湿热泥泞,走到寻舟就已经多见疾病,如果继续在这样的草原上走下去,只怕要被瘟疫和疲顿卷走不少性命。这个道理,青蘅自然知道。可是眼下夜北营中怨气凝结,一触即发,诸婴突如其来的这个主意也许会引发夜北人的哗变。顿了一顿,诸婴说:“行舟险恶是真的。不过弱水质轻,我叫成将军试过,如果皮舟借了风力沿岸行路,并不十分费力。要是用长索拖着沿岸而行,那坐在筏子上的人心里也踏实些。再说,多少也能带上些粮食辎重。”

  这一回几乎杀绝了夜北人带来的牲口,只留下极少种畜,渡过湖去也带不了辎重,实在是很大的麻烦。

  “你连拖纤都派人试过了,心思早拿定了吧?”青蘅淡然说,“不过是要我做个说客。”

  诸婴盯着她,那眼神让青蘅生出说不出的惶恐来,不得不若无其事地转开头去。“本来是有这个打算,”诸婴说,“不过眼下你也不能替你的族人做主了,还要你去做什么?”

  这句话听在耳里好象九天落下的惊雷,青蘅的脸色发白,身子也不由晃了晃,失声道:“你说什么?”

  “看看你的腕子!”诸婴毫不客气地掳起青蘅的袖子,雪白粉嫩的手腕上是一道殷红的磨痕。青蘅是绝美的女子,虽然平日里总是淡漠的神色,毕竟是热河部的长公主,养尊处优不说,服饰也极为仔细。从夜北高原一路走下来,人人都是蓬头垢面的,唯独她总是纤尘不染的模样,又哪里穿过这样粗劣的衣服。葛袍不过才穿了一天,手腕就已经被衣袖磨红了。青蘅惊呼了一声,想要逃开,却被诸婴铁一样的臂膀揽住了肩头。

  “你放手!”青蘅涨红了脸蛋,徒劳地挣扎着,眼中全是绝望,“你怎么敢?我……我……我总是陛下册封的青蘅公主……”

  “不错,”诸婴冷笑,“你既然记得是大晁的青蘅公主,总该记得自己还是越州都护诸婴的夫人哩!”

  青蘅愣了一下。嫁回天水以来,诸婴和她之间似乎有着某种默契,从来也没有强迫过她,甚至连她公然回到热河部遗族那里住宿也不曾阻止,只是派去了帝都带来的几个侍女。不料这个关头,他忽然提起这个双方都刻意忽视了的身份来。

  “是不之终于想了起来,才要穿了这样的葛袍混迹在你的夜北族人之间呢?”诸婴讥逍地问。

  青蘅剧烈扭动的身躯忽然僵直了,忽然惨白的面色暴露了她的回答。

  “不过我还是不明白,”诸婴仍不住口,“为什么两天前你还可以穿得像个公主,现在就不行了?”

  “你……”才吐出一个字,她又死死咬住了嘴唇,激红了的眼眸有些模糊。明明是诸婴那几道命令把她推上风尖浪口,可是她心里明白,诸婴并不是她应该埋怨的人。族人的不信任,是从她从帝都回来的那刻就开始了的。

  “是我?”诸婴问。对于青蘅在七海七部中的影响力,他或许是高估了。按照夜北人的逻辑,真正能得到他们敬仰和信任的人应该已经死在了皇帝的刀下。却全然没有人想过,他们自己仍然在苟且偷生,更不会有人去想,是谁使得他们还能苟且偷生。他现在已经完全明白青蘅方才的犹豫从何而来,可他没有觉得后悔,相反的,一丝模模糊糊的快意正从心底滋生出来。

  青蘅没有回答,她不再挣扎,垂下头去,惨淡的面容上紧闭的嘴唇轮廓刚毅,说明不会再有一个字从那里跳出来。

  诸婴松开了她:“你去把东西收拾一下,今天开始就在我身边吧!”他轻轻捻了捻粗糙的葛袍,轻声说:“把这衣服换了。你以为穿着这身衣服会有什么用处?”

  青蘅慢慢地但却是坚定地摇摇头,她紧紧握着一双拳头,两滴大大的泪水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就是不肯滑落。诸婴毫不姑息地看着她,直到看见她抬起来的目光中竟然带上了求恳。

  “算了。”诸婴恼火地挥挥手,“我自然会向你们族中的长老宣布决定。你爱做什么做什么,走吧走吧!”他重重坐回案边,掂起那粒白石子,看也不看地投入酒盏中。“今天六月二十五,明天早上渡夜沼,青蘅,你要和我坐同一条筏子。”

  “那是什么怪鸟。”杨土豆不安地再次举头张望,用力绞上了弓弦。

  头顶上三头硕大的黑鸟平伸着翅膀缓缓滑翔,每一头都有牛犊子大小,脖短爪利,看着有几分象鹰,喙部却是利如长剑。

  曾猴子按住了他的手:“别生事,不过是几头扁毛畜生,又没惹到你……成将军今天脾气不好,你还要自己往上撞么?”

  杨土豆悻悻地望了眼不远处成渊韬的身影,咽了口唾沫:“说不出来,总觉得这几个家伙在天上飘着,心里就不踏实。”他叹了口气,把弓插进弓囊里,又瞥了眼顶上的怪鸟,小心翼翼地和几个兵一起抬起了硕大的皮筏。

  两天前,成渊韬已经安排曾猴子带着几个前锋营的老练士兵操筏渡湖,大家都知道皮筏子确实可以浮于弱水之上。可是看见前队的皮筏子乒乒乓乓地被推入湖中,人群中还是爆发出了一阵欢呼。